我对音乐最早的记忆,是那个年代农村每家每户门框上安装的有线广播。广播一日三次响起,每次开播所放的开场曲,几十年不变的是“东方红,太阳升”,每次广播结束收场,则是那首响遍世界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
这两首广播曲子就像两枚楔子,打进我童年的记忆深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特定环境下的歌声留给人的记忆是长久的,我在离开家乡后至今几十年的日子里,不管自己身处何方,只要一听到这两支熟悉的曲子,那一段童年的生活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每天早晨把人们从梦中唤醒的,不是窗前的曙色和打鸣的公鸡,而是广播里的那首《东方红》,它充当了催人起床下地劳作的晨号。在大人的催骂声中,我极不情愿地钻出被窝,赤着双脚走向野外劳作。
早饭前的一段时间真是度日如年,边干活边竖着耳朵,饥肠漉漉地苦苦等着广播里唱起“旧世界砸个落花流水”。歌声成了牵牛挑担回家吃饭的号子。
但早饭有什么吃头呢?不过是一碗稀饭几根红薯。长长的上午同样不好过,急切地盼望广播里的《东方红》再度响起:“东方红,太阳升……”等待炊烟从家中屋顶升起。此时,吃饭的号子由早上“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变成了现在的“他是我们的大救星,呼尔嘿哟……”,于是,奴隶们纷纷收拾农具回家吃午饭。
午饭稍好一点,可吃上一小碗米饭,其余填充下肚的仍是几碗稀粥。午后脑袋的迷糊中,当天第二遍《国际歌》在我记忆中成了一首令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曲。
当一天的广播第三次响起,暮色已经四合,家家开始掌灯,人们先后结束一天的劳作。男人在门前池塘里洗农具洗手脚,主妇挑着两桶猪食往村头猪圈中喂猪;辛苦觅食一天的鸡鸭,自觉地鱼贯走向属于自家的鸡埘;全屋场一伙儿童挤在门前草坪上,在“他为人民谋幸福”的歌声中热闹地做他们的游戏。
夜色越来越暗,家家饭桌前发出一阵阵啜饮稀食的喉咙响。一会儿,当一天的“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最后一次响起,无数劳累一天的奴隶们在饥寒交迫中纷纷躺下了。
在童年的印象中,我总是把这首本来鼓动人民起来革命的《国际歌》当成结束的象征,我一听到它就萌生无望的悲哀,一听到它就想起苦难的岁月。我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每天广播的结束曲一定是这首悲壮的《国际歌》?
转播完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的新闻后,常常还有不少剩余的时间,这多余的时间便通过放音乐唱片来打发。在那个年代里,人们听得最多的自然是歌颂毛和党的歌曲,其中八个样板戏唱片在全国各地百放不厌人们是百听不厌。
我小时候记性好,几乎过目不忘,入耳即记。尚未入学的我听不懂歌词的内容,但我把曲调记得一清二楚。直到现在我仍能哼出“这小刁一点廉耻也不讲,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八年前,大祸从天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等著名革命现代京剧唱段。
在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苦中作乐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眼前的困顿,据说现在朝鲜的军队里就常常让吃不饱饭的军人唱卡拉OK比赛,效果非常好。当年我家就是这样做。我母亲是小学教师,能识谱,会唱歌,在学校里,母亲除教语文还兼教唱歌,她经常把教给学生的歌曲拿回家来,教我们兄弟姐妹。于是家里经常是歌声飘扬,这成了我家那一段艰苦岁月中少有的一点亮色。
大哥从小喜欢唱歌,富有音乐细胞,他在辛苦劳动之余总爱放声高歌,八个革命样板戏可以从第一个唱到第八个,又从第八个唱回第一个。有几年,大哥每每在社员中午休息时邀上二哥,兄弟俩小跑五里地上黄泥岗,让幼师毕业的姨妈唱歌给他们听,然后心满意足地一路小跑回来跟着社员下地劳动。
二哥的文艺细胞也不比大哥少,家里有一把父亲50年代初置办的上海牌口琴,二哥无师自通,竟在三两天内就像模像样地吹出了曲调。此后多少个日子里,每当夜幕降临,草坪上晚风中就传来二哥悠扬的口琴声。在有月亮的夜里,琴声就像一条小河在月光下汩汩流淌,让人心中感觉到一种凄凉的美好。
二哥读初一的时候,他有个爱好文艺的同学从家里带去一把自制的二胡,每天晚自习后在寝室里吱呀吱呀地拉。二哥不久也来了兴趣,他依葫芦画瓢,下池塘从石缝中拽出一只四腿乱踢的大青蛙,剥皮晒干蒙在竹筒上做了一把二胡。在暗夜的草坪上,二哥丝丝地拉那《二泉映月》,听了让人心里很难过。
受家庭环境影响,我跟着母亲和哥哥们信口胡唱,反正只要调子对了,管它什么词都敷衍过去。我起初对二胡充满好奇,怪异于那么一个小小的竹筒,竟能发出如此响亮的声音,便经常趁二哥不在时从墙上取下来练习,时间一长手里竟能捏出“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曲子;再过一周,我的左手四指又从弦上摸出“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两句;又过半月,我竟拉出《江河水》第一段!
同时我还试图掌握口琴演奏技术,傍晚从田间地头劳作回家,别人都在休息,我拿着散发着怪味的口琴,就着煤油灯一遍又一遍地吸而吹,吹而吸,往地上一把一把地甩掉口琴里的口水,有时不小心甩在灶罗下一心烧火的高射工头上,招来他的谩骂。有时,我的脑袋凑油灯太近,额前一缕头发便被火苗咝地烧掉一大片,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气味。
早不记得头发烧焦是什么气味,但当年广播里的曲子想忘记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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