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地拉那 >> 地拉那地理 >> 赵志明那些独特而宝贵的光阴故事
作者
赵志明,江苏常州人,从事过出版、餐饮、影视等业。年起开始尝试小说创作,年出版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获得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项。现居北京。
|夜雨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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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的语文课本上,有青蛙的介绍。青蛙生活在水塘里,坐在绿色的荷叶上,下面清莹的水中,欢快的鱼儿在游动。在童年儿时的记忆中,无水不清澈。即使水底有深及膝盖的污泥,站在污泥里不管将水搅到多浑浊,秽物都会很快沉淀下来。就像村里家家户户的水缸,在撒入明矾后,水就会变得更加纯净,可以直接饮用。
少年时代的我们,经常俯身河边,像牛羊一样饮水,也不会生病;在夏天的时候,像鸭鹅一样在水里嬉戏。甚至在雨中奔跑,浑身湿透,想的也是:“啊,今天不用洗澡了。”好像在天空高处,有人拧开了喷头,让我们沐浴其中,只有欢快,不觉污秽,也不担心回家后会头痛发热。我们也就索性收了雨伞,在雨中奔跑。
从天上到河床,这样的水到哪里去了呢?现在还有多少河水,能照出河畔行走的人影,倒影惹人爱怜,让人忍不住对着水里的身影挤眉弄眼呢?
还有青蛙,书上说它是益虫,能保护庄稼,吃很多害虫。在我们幼小的心中,固然觉得它了不起,但不还是经常捉了一只虫儿绑在线上,去钓青蛙,作为鸡鸭的食物吗?现在青蛙少见,而且还听说有很多变种。长大后,我们就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或者是在池塘边,将诱饵垂到荷叶上,去垂钓青蛙;或者是在插秧季节,穿着雨鞋,拿一把手电,走在田埂上捉青蛙。那时候,我们甚至能将青蛙作为玩具,让它肚子变圆,让它呱呱鸣叫,让它身首异处,让它成为一道美味的菜肴。也担心过,我们这样捕杀青蛙,会不会带来不好的影响。现在在我的家乡,不仅青蛙少了,连鱼虾鳖鳝也都少了。物以稀为贵,这些野生的物种又遭到更多的捕杀。如此恶性循环,真不知道在有生之年,它们会不会真的消失。
即使如此,我也从来不曾担心过蛤蟆,好像它从来就不是一个物种。蛤蟆,学名叫蟾蜍,溧阳方言叫“懒疱疙”(音译),顾名思义,它动作迟缓,像个懒人,树懒也是因此得名的;它像疱疹病人一样,浑身是气泡疙瘩。这样的一个怪物,让人恶心也就很自然了。
蛤蟆跟青蛙区别是如此之大,就好像东施和西施。青蛙能跳,蛤蟆只能爬行,偶尔跳一下,也像跛子一样,离地面不高,姿势也不漂亮。青蛙有一身漂亮的皮肤,需要更多的养护和滋润,所以,总是在水边看到它,听到它们的歌唱。蛤蟆呢,一身糙皮糙肉,经常躲在瓦砾丛中,所以经常在墙脚边院子里看到它们,像噩梦一样。
很少有人敢将蛤蟆放在手里。我们厌恶蛤蟆,惩罚蛤蟆,但我们不敢离它很近,只是用树枝抽它,用石头砸它,让它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现在想想,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对丑陋到顽强地步的蛤蟆,我们会对它的血肉之躯那样视若无睹呢?
对蛤蟆的厌恶,还有更深的记忆。蛤蟆的额头部,是有毒腺的。蛤蟆不会主动喷射毒液,但是毒腺的威慑,也让它不会成为其他捕食者的美餐。据说,除了赤练蛇,其他蛇类都不会捕食蛤蟆。当然,这种说法我也不知真假,只听大人们说起过。赤练蛇捕食蛤蟆,也很少见,美其名曰“龙虎斗”。相传,出现龙虎斗的地方,在其地下深处埋有宝藏。这当然是乡人闲话,经不起推敲。
有一次,我倒是真的吃过这种毒液的苦头。那天,一只蛤蟆爬到了我们的视野中,我们开始折磨它,用树枝抽打它,用土石砸它,当然是离得远远的。到最后,这只可怜的蛤蟆,就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了。我还自告奋勇,要砸它个稀巴烂。
这种残忍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活该要受到惩罚。我举起半块断砖,走到垂死的蛤蟆旁边,举得高高的,狠狠地砸了过去,就像狼牙山五壮士向日本士兵扔石头一样。可能,在当时我也喊了口号,像一个烈士一样。砖头准确地将蛤蟆击中,力道之大之猛,几乎将蛤蟆的身体断成了两截。
但是,这块砖头也将蛤蟆额头部的毒液挤压了出来,有一两滴溅到了我的左眼中。我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像有洋辣子的毛掉到了眼睛里一样疼。其实,洋辣子毛从来没有掉到过我的眼睛里,也没有掉到过其他人的眼睛里。洋辣子毛只会掉到我们裸露的皮肤上,很快肿胀成一块饼的形状,让我们疼痛异常,哭爹喊娘。只有这种疼痛能够比拟。当时,我以为我要瞎了,就在地上上窜下跳,几个人都按不住。
那只蛤蟆可能已经死了,异常安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它会渐渐风干成一张皮,但还是保留着蛤蟆的样子,然后慢慢消失不见。
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虽然我还能看东西,但左眼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前,之后我再也不想看见蛤蟆了。当我不小心看见蛤蟆的时候,我就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同时想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瞎子呢?如果有人向我的脸上扔一只蛤蟆,我会将我的一只眼睛挖出来回扔给他;如果他扔过来两只蛤蟆,我会将我的一双眼睛全挖出来都扔给他。
我的这次磨难,也成了一次现身说法,其他的父母都会拿我作例子,让他们的孩子不要再折磨蛤蟆。那些孩子怎么说的呢,他们觉得我傻,他们说:“只有像赵志明那样的傻瓜,才会走到那么近的地方,用砖头砸蛤蟆。”好像我因为近距离地接触了蛤蟆,特别是蛤蟆的毒液溅进了我的眼睛,连带着我也带有了蛤蟆的某些特性,变得让人看不起和要远离了。
我的身心都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在那个暑假,我都是一个人待着的。在有月光的晚上,小伙伴们到稻谷场上打仗玩,欢快的声音借助天上月亮的反射,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只能偷偷地羡慕他们。
这时,我特别巴望着下雨。下雨了,他们就不能一起在外面撒野了。下雨了,蛤蟆大军就出动了,这是让我毛骨悚然的画面。只要下雨,我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宁可假装镇定地看着一两只在墙脚出现的老鼠,也不会因为惧怕老鼠,而跑到院子里。因为在院子里,到处可见更恶心的蛤蟆。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一到下雨,蛤蟆就会从瓦砾里的藏身处爬出来,在泥水里爬行。好像它们千疮百孔的皮肤,非常需要雨水的滋润,那为什么它们不和它们的表兄弟青蛙生活在一起呢?生活在稻田的沟渠和水塘里,想洗澡就洗澡,想唱歌就唱歌,不是更好吗?
有一天傍晚,天气骤变,狂风大作,乌云堆积,让人感觉一会要降落的不是雨点,而是墨汁。风定后,大雨瓢泼。正是做晚饭的时候,母亲去河边淘米洗菜,虽然穿了雨衣,回来浑身也都湿透了,好像雨衣都被打穿了。
我蹲在灶门口烧火,能看到雨点穿过烟囱,砸在灶膛口,溅起的水滴都会跳到我的脸上。
平常下雨,家里都是不漏的,但这次漏得厉害,卧室、厨房、灶门口、堂屋心,都有漏的地方,还很严重,地上很快就是水洼连水洼了。我们用脸盆放在床上接雨,将水桶、茶缸、碗,放在地上接水。水落在这些盛器里,因为盛器的材质不一样,水滴的大小、间隔时间不一样,发出大小清浊不一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有点像不连贯的音乐。
后来母亲就不要我烧火了,让我负责将满溢的脸盆、水桶、茶缸、碗里的水倒掉,再放回原位。这件事充满挑战,因为屋漏严重,盛器很快就会满溢。我倒水倒得不亦乐乎,几乎没有听到父母的对话。
父亲说:“这样的天气,等天晴了要上房检查一遍了。瓦下面的毡子可能破了,如果去街上买,要费不少钱。”
母亲说:“想想以前,草房子我们也住过,也没这样漏过。幸亏是夏天,要是天气凉了冷了,下这么大的雨,可真是要愁死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家里面开始烟雾弥漫。灶门口的稻草被打湿了,虽然能烧着,但冒出了更多的烟。大雨从烟囱口不停地灌进来,烟雾根本出不去,就盘旋在家中。即使秋冬季节再浓的雾也没有这样。即使父亲吐出的烟也没有这么呛人。即使打开门窗,但雨帘像一道幕墙将房子团团围住,烟雾怎么也出不去。
就这样,一家人被困在家里,置身在虚无缥缈中,不停地咳嗽。我呛出了眼泪,看不清脚下的路,而且地面已经湿了,开始打滑。我碰翻了杯子,打破了碗。母亲在一旁惊呼:“你不要把脸盆的水碰翻在床上。”“你不要撞在柱子上。”
家里的猫缩进了衣橱,只有在那里才不会淋到雨滴,美美地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七点钟的时候,电来了。那时候,乡下白天经常断电,只有到七点左右才会来电。但电来了一会,又跳闸了。外面人声依稀,是村里的电工骂骂咧咧地去送电了。
家里又点起了煤油灯。灯火闪烁,有时听到“嗤”的一声,那是冷不丁地从屋顶渗透下一颗水滴,正好打在灯芯上。母亲赶紧将煤油灯移开,果不其然,原来煤油灯所在的位置,开始不停地有水滴跌落下来,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父亲在喝着酒。对于父亲来说,唯一能让他不喝酒的原因是他不想喝酒,只要他想喝酒,哪怕是现在家里没有酒了,他也会去小店里打一斤散酒回来。当然,父亲贪酒,家里也不可能断酒。
父亲担心煤油灯被滴下来的水打灭了,他就提醒母亲:“把火柴放在边上。”后来,煤油灯果然被打灭了,母亲虽然准备了火柴,但竟然也被打湿了,划了好几根火柴,都划不着。父亲摸黑喝了几口酒,因为搛菜,把菜碗碰翻在地。父亲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误,开始埋怨起母亲来。
我正在担心父亲的勃然大怒,恰好这个时候电来了。电灯的光通过窗户漫射出去,看上去雨势没有之前的大了,但还在下着。母亲收拾地上的菜。父亲又开始喝酒,他说:“这场雨算是下透了。你听,懒疱疙也都在叫了。”
外面果然传来懒疱疙“咕咕”的叫声。可能懒疱疙之前也在叫,但被大雨的声音盖住了,现在雨点小了,懒疱疙的叫声就压不住了,传了出来,很快人的耳朵里就都是了。我从来没有听到这么多懒疱疙的齐鸣,赶紧爬到了床上。母亲让我去院子里的井边打水洗脚,我也不理睬,很快睡着了。偶尔,有一两滴水落到我身上,但很轻,也不连续,所以我一点都没有反应。我睡得很熟。
在我睡得很熟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客人。那时候,父母也都睡着了。有个人摸黑进了村,惊起一连串的狗叫。那人敲父母卧室的窗户,喊着“赵家佬赵家佬”。声音不太大,想是怕打扰了周围的邻居,但又很坚持,不想轻易放弃,终于我母亲听到了。
母亲也睡得迷迷糊糊,摇醒我父亲,说:“外面是不是有人喊你名字?”父亲说:“这个湿里湿糟的深更半夜,哪里会有人来找我?你肯定是在做梦。”但母亲说:“真的有人在喊你,还在用手指弹窗子呢?”这下父亲也听到了,他一下子就酒醒了,大声问:“窗外是哪个阴缺怂头子啊?”
父亲一说话,外面又没声音了。母亲感到害怕,说:“不会是你老头子的坟被水淹了,来告诉我们信?”父亲说:“你真是瞎屄讲鬼话。老头子来,会喊我叫赵家佬?”母亲也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也不怕了,起来开了灯。
外面人等里面开了灯,知道人醒了,才又开口:“赵家佬啊,我是宜兴的张麻子。我来找你喝酒了。”父亲虽然心里觉得奇怪,还是打开了院门,去迎张麻子,同时让母亲赶紧炒几个鸡蛋作下酒菜。
这个时候外面雨已经停了,张麻子浑身都在滴水。他穿着雨衣,背着一个蛇皮袋。父亲问:“你这是打家劫舍啦,还背着一袋子宝贝?”
张麻子说:“什么宝贝啊,一袋子懒疱疙。我女人在月子里生了懒疱疔,只有用懒疱疙的毒液做药,才能治好。这不,我今天晚上出来捉懒疱疙,发现一路上竟然很少。一路走啊找啊,不知不觉走了几十里路,竟然到了溧阳境内,懒疱疙还只是捉到了几十只。我就想,好久没跟你赵家佬一块喝酒了,不如来你家,顺便还能多逮点懒疱疙。”
父亲说:“你来溧阳还真来对了,刚才一场大雨下得,我估计你们宜兴的蛤蟆都跑到我们溧阳来了。你赶上这场大雨没?”
张麻子说:“我晓得你们这里下了大雨。一路我就见阵头(雷)划闪(闪电)的,吓人得很,好像真是古经里说的神仙在打仗。我刚才用手电照了你们村前的河,河水都快漫出来了,像一条大蟒蛇一样,吓人得很,我都不敢在这样的河边走。”
张麻子要将蛇皮袋放在外面,父亲说:“这是给你女人看病的,怎么能放在外面呢?”张麻子要将蛇皮袋放在院子里,父亲说:“这是给你女人治病的,你花了这么多辛苦,放在院子里,如果袋子倒了懒疱疙都爬出来,怎么办?”张麻子说:“我把袋口扎紧了,就不会跑出来。”父亲说:“外面院子里都是水,还是放到家里来。”张麻子说:“懒疱疙怪恶心的,还是不要拎到家里去吧。”父亲说:“这是哪里话,你就是扛来一蛇皮袋蛇,也要放家里。再说,乡下人哪有怕懒疱疙的,天天见着打交道。我小儿子,还能将懒疱疙拿在手上玩呢。”
于是,张麻子将蛇皮袋拎进屋,靠墙放着。这边母亲已经炒好了鸡蛋,端上萝卜干和酱油豆。我的父亲和张麻子坐下来,开始喝酒。
他们喝得是那么兴高采烈。蛇皮袋里的懒疱疙蠢蠢欲动,互相挤压磨蹭,本来立着的袋子最后终于倒在了地上。数百只懒疱疙在里面推挤挣扎,竟然将袋口挣出了一道缝。缝口慢慢变大,先是一只懒疱疙跑了出来,后来所有的懒疱疙都跑了出来。
两个喝酒的人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喝酒。也许他们看到了,但因为觉得懒疱疙跑出袋子是小事,喝酒才是大事,根本不想管这件事。也许他们心里打算在喝完酒后,还可以把懒疱疙捉回口袋,现在让它们爬出口袋透透气,不在袋子里闷死,也是对的。说不定,这个袋口根本就不是懒疱疙们在里面推倒弄松的,而是父亲趁着酒意,将它们放了出来。而张麻子在一旁看着,觉得自己交的是一个真正的好朋友。于是两个人称兄道弟,推心置腹,喝了更多的酒,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因为憋了一泡尿,是家里第一个醒过来的人。我醒过来,看到窗外已经泛白,雄鸡已经在打鸣,不再是昨晚睡前风雨交加的景象,一定是明媚的天气。我打着哈欠,下床穿鞋。但是我完全没想到,有一只懒疱疙将我的鞋做了它的窝,美美地在里面吸肚子呢。
我发出尖叫声。这绝对比伸手拉灯绳,发现灯绳末端挂着一条蛇还要恐怖。我的尖叫声在家里回响,但是这群不速之客不为所动,我的父亲和他远道而来的朋友,也没有被吵醒。
如你所知,我长大后离开了乡下,在各个城市里辗转。除了春节回家和活着的亲人团聚,清明回去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在夏天和秋天,能够看到懒疱疙的季节,特别是雨季,我绝对不踏足家乡半步。
即使如此,在很多个噩梦里,我仍然会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
也许,只有发现自己是只懒疱疙,这样才能够彻底摆脱对它和所有丑陋之物的恐惧,并且觉得它们可怜的生存,不应再受到打搅,获得该有的尊重。
|雪地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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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九那天早上扬起了雪,被北风头卷着,一忽儿大一忽儿小,一忽儿密集一忽儿舒缓,地面屋顶草垛上早就白了,像雪饼上的那层糖霜,只是树枝上不容易有积雪,能看到开叉处隆起来的雪疙瘩。
虽然说“瑞雪兆丰年”,可在年脚底下,这场雪确实有点不合时宜。大人孩子都窝在家里,想到哪里玩耍也都去不成,不说别的,踩了两鞋底白雪去人家家里,一暖和解冻少不得要留下两团黑墨水,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好意思。女人们乐得待在家里,不过是包馄饨团子炒瓜子花生做整子肉圆扎肝,省得什么事情都要留到年三十晚上急忙急躁去做,真是一年忙到头都没有个息时。
下午两三点钟,倒像是傍晚光景。天空低垂,爬上屋顶就能触碰到一般,在陡然变得狭窄的天地空间里,雪花乱飞乱撞,好像是野小子精力得不到发泄,不过是迟迟不愿落到地面。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做晚饭,烟囱管里冒起烟来。
雪能够吸收声音,除了雪落地的簌簌声,像蚕在夜里吃桑叶,很难再听到别的声响,狗不吠麻雀子不叫,一派悄没。河面没有封冻,由于在低凹处,感觉到更多大把大把的雪融入水里,让人觉得奇怪,不仅不像大雨落在水面溅出很大的声音,连水面也没有因为这些填充物上涨一些,反而显得更瘦了。
路上没有几个行人,王荣林骑着三轮车到乡下来。他裹着一件军大衣,戴顶雷锋帽,穿了双雨鞋,鞋子里面他老婆给垫了层棉花,倒是暖融融的,十根脚趾头在里面很舒服,像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团团挤在一起。他手上套着双白线手套,指头处都磨出了眼,总是有风钻进去。他手上都是老茧,皮糙肉厚,自然不怕冷。他老婆本来要让他将闺女的毛线手套戴上,但是女儿的手小,他怕把手套撑大了闺女就戴不上了。在三轮车里,是两个破蛇皮袋,上面写着“正昌饲料”的字样,用一块断砖压住。雪花不停落在蛇皮袋和砖头上,蛇皮袋和砖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
路上的积雪并不厚,因为少有行人,还未遭到践踏,松软如初,骑行无碍。要等到夜里上冻后,人留下的脚印和车驰行的辙印才会结冰。那时候骑车就容易打滑,车龙头不容易当住,轻则跌倒,重则要飙到河里去。王荣林一个人骑行在这条细石子路堤岸上。在他的右手边是一条大河,他的老大和老三都是开货船的,他们的船就经常在这条河里航行。他自己的生计也和这条河息息相关,在三里开外的滩头河段养了一群走脚畜生,靠它们下蛋养家糊口。
他是家里的老二,年轻时娶了个外地的金坛婆子,十来年了还不会讲这边的方言,在这件事上吃了很多苦头,总是被人瞧不起。他看到雪花倾洒到河水里,没有一点声响,竟然为此出神,好几次骑偏了。他好像第一次发现雪花落到水里这件事情,但又说不上什么一二三来,只是觉得如卸重担,肩膀上顿觉轻巧起来,心里也再没负担,之前堵塞的那把茅草也好像被一团野火烧了个精光。
在他的左手边,在雪花飞舞里不停变换着大致的轮廓,时而是村庄,时而是庄稼地,时而是坟地,被雪花一旮旯白地覆盖住,偶尔露出黑湿的一块。大埂下面生长着杂七杂八的树木,有时一两棵孤零零地戳在那里,有时稀松疏啦的几十棵蔓延成一片,有的是松树,松针上别了满树的白花,大多是落叶树,只在枝丫的叉结上隆起个雪疙瘩。
王荣林就这样在大埂上骑着他的三轮车,右侧的大河即使有大雪纷纷落下,一路行来却毫无变化,左侧虽然有庄稼地、坟地、村庄的替换,却依然单调。在雪地里即使加上骑三轮车的他,依然乏味得很。从远处从高处看过来,王荣林在雪里的骑行,好像没有个尽头似的,难免落寞。
当然,王荣林是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的,他是去乡下的婶娘家。婶娘一家住在夏家坝头上,种桑养蚕,开塘养鱼,又种着十来亩地,独自辛苦拉扯着几个孩子。王荣林的父亲叫王龙宝,叔父叫王虎才,都已经先后过辈不在。虽然大雪纷扬,视线受阻,沿途村庄俱都模糊,看上去差不多完全一个样,王荣林依然能够很清晰地知道夏家坝头的位置,这是因为他经常来。叔父王虎才在世的时候他上门勤快些,王虎才去世后他来得少些,但还是要比老大、老三头和老四头加起来还要多。
从街上骑到乡下,总要半个小时多点,期间王荣林不时抖一下自己的手臂,甚至在骑到中途的时候,下车抽了一支烟,把帽子大衣上的雪都抖了一遍。他不想自己到了婶娘家,完全就像是孩子们堆的雪人一个了。
王荣林的寡婶叫顾阿妹,是高乡里的人,她的父亲小名叫滚宝子,在解放前做过高乡的乡长,穿白大褂,戴黑墨镜,出门坐二人抬的轿子,神气得不得了。顾阿妹大致还记得这些,也经常说给自己的子女听。逢清明、冬至、过年,她总要备一份丰厚的祭仪烧给亡父,甚至略多过自己的亡夫王虎才。解放后滚宝子不幸而去世,顾阿妹的母亲不得已再嫁他人,又生了一子一女。顾阿妹姐妹三人被送给别人,成了童养媳。顾阿妹做了街上王家的童养媳,长大后顺理成章成了王虎才的老婆。
因为是童养媳的缘故,顾阿妹和自己的婆婆关系很紧张,加上在她和王虎才成亲之前王龙宝早就结婚育子,妯娌关系也不和睦。因此之故,王虎才结婚之后,索性举家搬迁到了乡下,在一块祖留地上盖屋建园,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农民。当然了,王龙宝一家也是农民,但街面上的农民毕竟不一样,虽然也种地,不过一家人也就有个一两亩地种点口粮,有的甚至只有几分地,不要说口粮,连种小菜都不够。自此之后,两家人就用“街上弟兄”“乡下亲眷”互称。
之后王龙宝去世,王虎才作为叔叔,少不得要帮衬一点寡嫂和几个侄子。顾阿妹自家缺吃少穿,自然难免有所埋怨,但她到底是个吃过苦也能吃苦的人,并没有过分阻止丈夫支援他街上的几个侄儿。
王龙宝死的时候王荣林已经结婚,对叔叔王虎才给予老三头老四头的帮助自然看在眼里。等到王虎才去世后,乡下的弟弟妹妹只有老大结婚,其他两个正在结婚年岁上,还有一个老渣渣头不过上初中,只比王荣林自己的女儿大个把岁,日子过得紧巴巴苦兮兮的。偏偏老三头老四头没有出息,混得不好不说,手里紧了度量也小了,不仅没有什么贴心表示,甚至都不怎么上乡下婶娘的门,竟然有断了这门亲眷的念头。
王荣林说过他们几次,但也只能说说,他并不是这房里的老大,按道理老大才有发言权,老大不发话,他老二能跳出来主持什么公道?眼看着嫡亲的房门兄弟走得跟水一样淡薄,王荣林只能做好自己这一份,逢年过节作为代表去张望乡下的婶娘。等到乡下的弟妹陆续结婚成家,对街上自然有了很大的意见。按照乡下老大媳妇的话说,就是“亲眷就是有来有去”“一碗水要端平了放”,当着他面也说过一次,说得他哑口无言。
这些毕竟是陈年旧事,最好都烂在肚子里。这些都是王荣林一路上偶尔想起来的,如果不想起这些,没有这些作为铺垫,等一会见到婶娘,他满肚子的苦酸水怎么倒出来呢?
腊月二十四是掸尘之日,那天天公作美,出了个大太阳,而且没有一点风丝丝,太阳照得河面上竟然升起股股热气。掸尘其实就是大扫除,乡下人住的砖瓦房,一个大门,几扇窗户,光线长年不足,加上雨雪天气难免瓦漏滴水,一年下来屋顶生出好多吊吊灰,旮旯角落布满灰尘,碗柜缸沿也都有死角,需要彻底打扫干净,以取“辞旧迎新”之意。家家户户遂将台子板凳、碗橱之类搬出来,水冲布洗擦干净了等它晾干,又扎块头巾,举着掸尘的扫帚(一般是将草把绑定在竹竿头上),去够那吊吊灰,将它缠绕扫落下来。高处低处都打扫干净了,再扯下床单被罩枕套,大人小孩的衣服收拾出来,洗几脚盆,晒满门前场院。妇女们在码头挥槌的声响此起彼伏。
也就是在这天里,顾阿妹才听说街上侄子们出事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传话的人并不清楚,不过总不是什么好事。总是这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街上也没有人来通知,她只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虽然心里是焦急的。大媳妇过来闲聊天,临走丢下一句话,让她别管街上的闲事。怎么会是闲事呢?但她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大媳妇。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九,她心里一直很忐忑,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二十九这天下雪,天寒地冻的,照理说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她多少盼望着街上会派个人送点口信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总是要有个解决的方法,总不能一直这样悬在那里。等到了三十晚上,就属于要债的和躲债的了。三十晚上可以要债,要到多晚都可以,过了三十晚上就是正月里,就不能开口提隔年的债务了。可是,正月里正是给亲眷拜年的时间,小的给大的拜年,少的给老的拜年,没个大也还有个小,麻布袋草布袋,一代还得管一代呢。
顾阿妹没有想到,到了二十九的下半天,街上还是下来人了,下来的还不是别人,正是王荣林本人。这就由不得顾阿妹心里不犯嘀咕,不知道王荣林带来的会是什么消息。
王荣林在门口抖落掉身上的积雪,又用力跺了跺脚,这才走进门来。顾阿妹和两个媳妇正在家里包馄饨,老大和老二在外面打工,要到三十晚上从老板处结了工资才回来,老三王荣平蹲在灶门口烧火蒸馄饨,屋子里热气腾腾的,显得很暖和。
老大媳妇叫小珍,老二媳妇叫梅仙,抬头见到王荣林冒这么大雪到乡下来也都吃惊,连忙喊声“二哥哥”。王荣林见到顾阿妹,开口叫声“婶婶”,肚子里千言万语,倒不知道从何说起。小珍和梅仙让座倒茶,又捧出花生瓜子。大家吃不准王荣林此番来家里的目的和用意,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王荣林端着茶杯捂手,点上一支烟,就这么干坐着,身子渐渐暖和起来,面孔也红润起来。王荣平这时也从灶门口蹦出来,坐到王荣林边上,问王荣林过年街上店铺里有什么新奇玩意儿。
这么坐了一会,王荣林才想到说辞,他对顾阿妹说,婶婶,不知道地头还有没有白菜?我想割几颗白菜回去,也给两个细小的过年包点馄饨吃。说着生怕被两个弟妹奚落,忙又解释道,今朝落雪天气,街上菜蔬奇贵,即使比猪肉贵也很抢手,去市场上晚了白菜根桩都买不到。到了明朝三十夜,怕是更加买不到。没有办法想,只能到乡下婶婶这边看看,有没有白菜割两颗回去。过年总是作兴包餐馄饨吃的。
梅仙接话道,二哥哥说的是,这段时间街上买菜都跟抢一样。前两天我家里请祖宗,去街上买菜,差一点豆腐都没有买到。买不到豆腐,你说祖宗怎么请,还好买到了。
小珍却不顺话头说,半带讲笑话般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话讲的有道理。当年我家阿公从街面上奔到乡下来,可没想到地头上长的蔬菜有朝一日竟然会比猪肉鱼还要贵。二哥哥喽,讲句大实话,街上住着好是好,可惜什么东西都要花铜钿买,确实比不上乡下生活来得惬意。
王荣林点头称是,想要说些软话岔过去,顾阿妹却已经换上雨鞋,寻了菜篮和镰刀,要出门去地头帮荣林割白菜。荣林见状忙跟过去,出门不忘拿上车上的两个蛇皮袋。
小珍示意荣平将门掩上,朝外面努努嘴,对梅仙说,看街上老二这副光景,倒不像是要大闹一场年都过不安生的架势,这口气难道就要这样咽下去不成?
梅仙说,不这样又能怎样?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家里人,胳膊断了也不会朝外拐,能恶到哪里去!真要断绝关系,也不能当着街上嬷嬷的面,毕竟老娘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珍说,吃饱了撑的,才去管那一门的闲事。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街上喊志林过去评理,我是不许的。都是弟兄,站在谁那一边都不好,索性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去露面,省得麻烦。
顾阿妹、王荣林一前一后走在雪地上,北风呼啊呼的撞到人面上,嘴里哈出来的白气在嘴唇边上就要冻住一般。菜地在村东边,出了村还要走上百来米的距离。顾阿妹家的这块自留地有三分面积,平时种些菜蔬,就供三家人吃了。老大老二成家后都分立门户,只有老三荣平还跟着顾阿妹。平时为着吃菜的事体,小珍和梅仙也没有少争嘴。她们其实也都有自留地,一是懒得弄,东西长不好;二来呢,刮壁硝占便宜的事谁都爱干,这样就难免有了长短厚薄,互相计较乃至寻事吵架。
地头积雪已经很厚,完全覆盖住了白菜,长着白菜的地方只比其他空地略微凸起一点。放眼望去,就见一地雪被微微起伏,白菜就在下面藏身,偶尔有几片散落的大叶子掩映在雪中,透露出一点绿色。顾阿妹顺着一个个雪坡,将雪扒开,露出一颗颗白菜,用镰刀将白菜根割断。顾阿妹割下一颗白菜,王荣林就将白菜装进蛇皮袋里。他戴着线手套,指肚接触到菜帮,硬硬的冰冰的,好像冻住了一般。
他问,婶婶,这白菜这样沤在雪地里,不会冻坏啊。天气这么冷。
顾阿妹说,白菜抗冻,让它长在地里,再冷的天也冻不死。外面的叶子冻酥了,撕掉就是,里面的心是不会冻坏的,多撕掉几片叶子,里面一样能吃。
顾阿妹又说,荣林啊,街上的事情我略微知道了一点,一来是年前事多抽不开身,二来我毕竟是婶婶,去了也说不上话。要是你死鬼叔叔在,以他的暴脾气,肯定当时就要去街上,将这事管到底的。
顾阿妹这么一说,王荣林的眼圈就红了。他说,我就知道婶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比我那娘强多了。她一向是不闻不问,沉得住气,下代人马再怎么胡作非为,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她平时多讲几句话,何至于弄到这步田地呢。
顾阿妹说,我也是听人这么说,嚼舌头根子的人多的是,好好的人家都要两面三刀挑出点是非来,若有一点矛盾不和肯定是夸大到比天还大。红娟现在没事了吧?
王荣林说,她好多了,也就是一口气咽不下去才做傻事。我这个女佬啊,跟我一样是爆脾气,心直口快。侄子侄媳妇的事情,自有老大出面,她不该多这个口。话说回来,做婶婶的说一两句,又没有说错,句句都在理上,也是为侄媳妇好,再怎么听不进去,也不应该吵架相骂。女人们吵架相骂也就罢了,侄子不应该跳出来动手打婶子。毕竟是做婶子的。红娟被本家侄子打,我这个做叔叔的怎么办?打又下不去手,不打又经不住红娟闹。婶婶啊,我跟你说,当时我都有了断的心。
顾阿妹说,再不要说这样的话。红娟一时糊涂做傻事,我到现在想想还后怕,幸亏是祖宗和菩萨保佑,才没有出事,要不怎么办啊。小英还小,小兵更小。你们再不要做傻事,什么都不看,总要看在孩子面上。想你叔叔走得早,荣平可怜哆哆的,自己的两个亲嫂子都要欺负他,何况是旁人呢?
王荣林说,我这次来,弄白菜是寻到的借口,更想跟婶婶你说说心里话。我这个心里啊,挖酸得很。你说好好的大过年的,怎么就发生这样的事呢?还不是因为我的家底穷,不仅自己的兄弟看不起,连侄子也看不起,家里人都这样,更不用说外头人了。街面上还怎么混得下去!婶婶啊,你说这个日脚怎么过下去呢?
顾阿妹说,日脚是人过的,穷有穷过,富有富过。你当初要不是生小兵被罚款,也不会受穷。再说了,人穷不会穷一世,就怕家不和,家不和才会遭人欺。弟兄和睦点,总是一股势力,旁人看到都要敬畏三分。要说吵架相骂,牙齿和舌头再好,也会咬到。只能多劝劝红娟大人大量大,再不要跟小辈一般见识。
王荣林说,我也是跟红娟这么说的。她也算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看事情也不像以往那般钻牛角尖了,有些道理慢慢跟她讲,她也能听得进去。我跟她说,不为别的,就为两个男女考虑,真的要跟老大一家断绝了往来,他们长大了怎么办,我们百老归天之后他们又怎么办?父子母女没有隔夜仇,叔侄也不应该老死不相往来。丫头懂事,也跟着我一起劝她妈妈。丫头又跟我说了,她不想念书了,今年过完年就出来找个厂进去做工作。
顾阿妹说,丫头不是才上初二吗?怎么就不想念书了?
王荣林说,丫头是想要帮衬家里。我是这样想的,丫头成绩不好,念书估计也念不出什么名堂,不如寻份工作,做个工人,以后嫁人也好找人家。平常人家的小把戏也大多是念到初中毕业就出来做事,丫头初二出来工作也不算早。
涉及侄孙女的事情,顾阿妹也就没有多插嘴。她又问,那么,老大跟侄子那边是怎么表态的,你们商量好了没有?
王荣林说,也没什么好商量的。老三头和老四头都回来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大也发话了,让我全权处理这件事,对侄子要打要骂,全凭我来做主。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再打他骂他做什么,只要求侄子和侄媳妇,到红娟床边低个头认个错,放点鞭炮做个仪式,也就算了。红娟喝药水寻死,倒是把侄子侄媳妇两个人吓坏了,认错的态度也还好。就是老大讲话不上台面,倒像是吃了屎的人说出来的,他竟然还在邻居面前指责红娟的不是。他是要把弟媳妇推倒在地,还要踩上两脚,天下再没有这般糊涂的老大。
说话工夫,顾阿妹已经割了十来棵白菜,两个蛇皮袋都装得满满当当,一人背了一袋白菜往回走。把白菜放在三轮车上,王荣林就要回去,被顾阿妹留下了。顾阿妹说,馄饨包了好多,下一碗馄饨,再喝点酒,吃暖了身子再回去。
王荣林看看天色,估计迟点再上路,到家天也不会暗下来。再说,刮的是大北风,来乡下的时候一路顺风骑车子不出力,回去的时候就要迎着大顶风,不比来时那么轻松。这么想着,人也就落座。顾阿妹准备了酒菜,好在是腊月里,碗橱里都是现成的咸货。又让荣平到灶门口烧火煮水,为王荣林下碗馄饨。
在王荣林喝酒的时候,小珍和梅仙二人商量一番后,一人给了王荣林一百块钱。小珍说,二哥哥回去后,让二嫂嫂好好休养身体。等到正月里,我们再去街上拜年看望她。
顾阿妹也要给王荣林钱,但被王荣林竭力拒绝了。王荣林说,你是婶婶,只有侄子侄媳妇给你钱,哪里作兴拿你的钱。我要是收了婶婶的钱,回去后红娟肯定还会让我把钱送回来。这么推搡了几次,顾阿妹也就没再坚持。
王荣林喝完酒后,肚里热烫烫的,骑了三轮车回去。依然是来时的路,不过掉了个方向。狂风肆虐,夹着雪花,拍在人脸上生疼。王荣林把帽子也摘下了,骑到吃力的地方,屁股完全离开了车座,身体弯成了一张弓。
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他突然想到婶婶顾阿妹种在地里的那些白菜。他觉得自己身边所有人都像是地里的白菜,被严寒冻着,被大雪覆盖着,好像无迹可寻,又好像全无声息。可是,每棵白菜都自己知道自己是在呼吸着的,是有生命的,即使最外面有几片烂叶子,撕掉了依然还是一颗白菜。
在那片雪地里,被割走的白菜留下的窟窿,很快也将会被大雪覆盖住,好像被挖走的白菜还在原来的位置生长着。这些白菜就是那些死去的家人,是他的爷爷奶奶,是他的父亲叔叔,也会是他们这一代和下一代。差一点会是他和自己的女人红娟。但一切好在都过去了。王荣林和红娟也会被割走,但不应该是现在。
想到这里,王荣林顿时觉得眼前的风雪威风不再,他骑得浑身直冒汗,再也没有觉察到这几天来的彻骨寒冷。
|渔夫和酒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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溧阳地处江浙皖三省交界,是三不管地带,有山有水,有平原,有丘陵地带。丘陵地带适合种茶,人称高乡。高乡往上就是大山,里面住着一些打猎的。高乡往下就是水乡,属于低洼之地,经常遭水淹,这从绸缪古渎等地名就可看出。水乡的人大多以务农为生,但也有打渔的。
打猎的有猎枪,有砍刀,有猎犬,穿着兽皮做的坎肩,像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人。打渔的有渔网,有小舟,有鸬鹚,像从外国寄居到平原的人。和农民不一样,被捆绑在土地上,一年两收,他们经常长时间外出,打猎的要进深山打猎,打渔的要去长荡湖里捕鱼。
那时候物产丰富,一般都会满载而归。他们带着山珍水产,聚集到溧阳县城里的江浙皖边界市场,那里每天都像赶集一样热闹,很多人都在那里出手货物,希望卖个好价钱。打渔的会送给邻居晒干的小虾米做菜肴,打猎的会将风干的鹰爪送给孩子们做玩具。
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以前是什么时候呢,是我父亲小时候。那时候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山里各种走兽都有,有老虎,有狼,也有穿山甲,刺猬就更不用说了。水里各种水族都有,有河蚌,有娃娃鱼,还有猪婆龙,会把船拱翻,造成舟沉人亡的事故。翻看《三言二拍》,从民风到人情,几乎还能看到一点遗响。
到我小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具体来说,就是走兽少了,打猎的被迫移民到了平原,因为没有分到田地,成了扛短工的。有一个打猎的就住在我们村,他变成了酒鬼。大人们说,他的勇气还在,那指的是喝酒的勇气。为了喝酒,打猎的把自己的猎枪、砍刀和猎犬都卖给了我们村另外一个打渔的。打渔的以为自己捡到了便宜,没想到很快出现严打,作为非法持有物,枪和刀都被没收了。只有猎犬还在,但这条猎犬很忠诚,几乎都是在渔夫家进食,帮打猎的看家。
俗话说猫来穷,狗来富。打渔的做了赔本的买卖,又白养了一条狗,气得够呛,就跟打猎的不对付,经常为了一件小事吵起来。两个人都是孔武有力的人,他们一吵架,不仅地动山摇,还翻江倒海。这也难怪,一个打猎的,一个是打渔的,他们就有这样的本事。
有一天,打渔的想出了一个主意,想连本带利把打猎的从自己这里挣过去的钱都要回来。他将猎犬扣在一棵树上,扬言说要杀了吃狗肉,大家都可以带碗来,见者都有份。打猎的心疼不已,明知道打渔的是借机敲诈,还是忍痛出钱将猎犬赎了回来,数目恰好是以前打渔的买猎枪、砍刀和猎犬花的钱。
猎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锅沿转了一圈又可以在地上蹦跶了。它依然在打渔的家里吃,在打猎的家里睡。唯一发生的变化是,打渔的认为,自己与打猎的那点账扯平了。以前他从来不跟打猎的喝酒,现在有时候还特意做几个好菜,请打猎的来自己家里喝几盅,吃完饭,看着打猎的带着忠心耿耿的猎犬回家。
他们的交情,让村里的人非常羡慕。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却好成了磕头拜把子兄弟一样。大家宁愿他们像以前那样争吵,撒泡尿也要隔开三条麦垄。
当然啦,牙齿和舌头再要好,偶尔也会咬着。打猎的一日三餐都离不开酒,是典型的酒精依赖症。喝多了之后,他走平地也好像翻山越岭,借着酒意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中。打渔的几乎滴酒不沾,洁身自好到有洁癖的程度。打渔的认为打猎的喝酒太多不好,打猎的认为打渔的不会喝酒,简直就是人生的败笔。
打渔的告诉打猎的:渔家常年生活在水中,喝酒是大忌。你想,生活在船上,如果喝多了,一不小心就会溺水而亡。喝多了站在船边小便,或者蹲在船沿上拉屎,都可能立足不稳,翻落到水里,成了鱼虾的口粮。
打猎的不信。他说:就你那点水性,这么说我能理解。但你现在不是生活在水上啊,你怎么就不能喝酒了呢?难道你喝多了,一跤跌倒在地上,也会淹死吗?
不是风大闪了舌头,确实是打猎的水性很好,是我们村里水性最好的,甚至比打渔的水性还要好。他最擅长的就是踩水,别人最多能在水面露出一颗头,他能露出双乳。打猎的在水里,如果手里拿把钢叉,简直就像一个水怪。而且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别人游泳,最多带个西瓜下去,在水里边吃边玩,打猎的偏要带个酒瓶下去。等到酒喝完,他游泳也游爽了,才会上岸。打猎的解释说,这样喝酒有个好处,就是身上没有酒味,酒味都被水从毛孔带走了。大家将信将疑,但没人敢效仿他,认为这是只有酒鬼才会说的话,才会做的事。
正因为对待酒的态度迥然不同,才会发生后来一连串的意外。
在溧阳,一年要发好几次大水。
比如说桃花水,在桃花开的时候,河水会满起来,鲤鱼会在水花生丛里交尾,激荡出水花和声响。
这个时候,打渔的就会拿把鱼叉,走在河埂上。他眼力非常好,听声辨位,将手中的鱼叉飞快地投掷出去,能准确地插中水中的鲤鱼。鱼叉的尾端有一根尼龙绳,绳子就缠在打渔的手腕上,这样便于回收。打渔的百发百中,几乎没有失手过。这个时候,桃花流水鲤鱼肥,鱼肚子里面鱼籽很多。打渔的每次就会喊打猎的来吃饭。打猎的每次也都来,也吃鱼,也喝酒,但喝多了之后总要数落打渔的。你这样不对啊。我以前打猎,遇到有孕的或者带着小崽子的,都要放过。哪怕自己饿的吃树根,也不会将猎枪对准它们。不忍心啊。你这样捕鱼,不怕把这条河里的鱼都捕绝吗?听了这话,打渔的会很不痛快,说:你这样说,我还不如把酒肉给狗吃了哩。这说的是桃花水。桃花水发生在春季里,水流不湍急,好像是从河床上渗出来的水,将河身灌满了,像一个孕妇一样,性格温和。
比如说夏洪。夏天雨水多,遇到暴雨,就会发一次洪水。这个时候的洪水,来势凶猛,多有漩涡激流,即使天热,一般人也不敢轻易下水,更不用说游个来回了。还有就是秋洪。秋雨连绵,也会造成洪水。不过秋天大家都不下河洗澡了。庄子在《秋水篇》里说的望洋兴叹,指的就是秋洪。我去过庄子的家乡蒙城,里面有条涡河,发大水的时候,涡河就会变很宽,看上去汪洋一片。
这几次大水,场面都很壮观。但是只有在夏天发的洪水,才会经常带走人命,因为那个时候天热,大人小孩都会下河洗澡。哪怕是发大水期间,最多就在码头上洗,不敢游到深处,怕被浪头卷走,但还是会发生意外。
在一次发夏洪的时候,打猎的和打渔的打了个赌。打猎的举着歌酒瓶就下河了。当时一瓶酒已经喝了一大半,猪头肉还有大半盘。两个人说到水性的时候,又起了争执。打渔的说了一句让他后悔不已的话:就你的水性好,有本事现在下河去。
打猎的二话不说,顺手把酒瓶一拿,就下水了。这一下去,打猎的就没再回来。当时很多村人都听说了他们打赌的,都站在河埂上。当然,这也是因为打猎的水性好,大家都觉得他稳超胜券,打渔的一定会输。
大家站在河埂上。看到打猎的下水,看到打猎的展示他无与伦比的踩水技术,一直到河中心之前,他都是上半身露在水面之上,他的右手高举着酒瓶,甚至他还有闲工夫喝一口酒,左手将瓶盖拧上。
河埂上响起了一片惊叹声,但很快就静默了下来。只见打猎的一只手高举着酒瓶,慢慢的,手臂下沉,只有酒瓶还还水面之上。最后水瓶也沉入了水中。大家发出一声叹息,大家知道,打猎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打猎的淹死了。由于是发大水期间,人们没有打捞到他的尸体。一般来说,淹死的人,尸体都会被打捞出来,无非是脸没在污泥中,或者脖子上身上有淹死鬼(水獭)的抓痕。但是打猎的运气不好,是在发夏洪的时候淹死的,他的尸体没有被打捞出来。很多天过去了,按照有经验的说法,尸体会浮出水面,但下游的人们没有发现无名尸体。
打猎的淹死了,他确实做到了葬身鱼腹,尸骨无存。
打猎的走后,先是那条猎犬,据说是吃了老鼠药,好好的,突然就死了,追随打猎的去了。打渔的心理压力更大了,虽然打猎的死完全是意外,是他自己逞能,是他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但是打渔的知道,打猎的是因为他的一番话才下水的。虽然别人不知道实情,但他自己放不下。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打猎的,特别是打猎的尸骨无存,特别是猎犬死了,他更加觉得愧疚,觉得一定要做些什么。
后来洪水退下去了,打猎的淹死的事情,就和很多人被淹死一样,慢慢被人淡忘了。淡忘的一个证明是,大家开始拿死亡这件事开玩笑。
你们知道吗?闸头那边那条鱼精,闹得更厉害了。天明晃晃的,它硬是吞食了吴家佬的两只鹅。吴家佬本来还以为是黄鳝在吸血,结果发现是那条鱼精在作怪,一眨眼的工夫,两只鹅就不见了,水面鹅毛都不见一根。吴家佬吓坏了,把鹅棚都换了位置。
这条鱼精,肯定是吃了打猎的尸体,在发酒疯。以前它最多就吃水面上的鸭子。现在竟然敢吃下蛋的鹅了。
是啊,要不是它吃了打猎的,打猎的尸体怎么不见漂上来呢?肯定是被这鱼精吃了。现在好本事,能一口气吸食两只鹅的精华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打渔的开始昼夜在河埂上出没,就是为了要杀死那条鱼精。不为别的,就为鱼精吃了打猎的。有一天。当然是有一天。打渔的果然等到了鱼精,那是一条鲶鱼,有一条成年水牛这么大,嘴边的胡须像手臂粗的黄鳝。这条鲶鱼精在水面半隐半现,好像是专门等打渔的一样。
打渔的在河埂上发现了这条巨大的鲶鱼。开始的时候他也吓坏了,因为这条鲶鱼太大了,比所有DISCOVER里发现的鱼怪都要庞大。它庞若无人,即使它吃人无数,也没有丝毫的歉意。更不会因为吃了打猎的尸体,而有点不好意思。它在水里无声地滑行。可能仅仅是因为对潜行没有兴趣了,才从水底浮了上来。
鲶鱼完全没有想到,河埂上有一个人,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在等待它的出现。它也没有想到,这个人是名方圆几十里之内最优秀的渔夫。这个渔夫的远祖,曾经协助大禹治水,收治过很多水中的怪兽。这个渔夫的近祖,也惩罚过长荡湖里的猪婆龙。这个渔夫,虽然不像他的祖先那么牛逼,但是他手里的鱼叉,也曾让水域里的各种鱼类胆战心惊。
打渔的看到鲶鱼精,当时就想到,肯定是鲶鱼精吃了打猎的。他一定要杀了鲶鱼精,为打猎的报仇。他日夜守候,终于等到了机会,鲶鱼精进入了他的射程范围。打渔的在河埂上起跑,加速,像标枪运动员那样,掷出了自己手中鱼叉。鱼叉精准地插入了鲶鱼的身体,发出噗的一声。
但这是一条巨大的鲶鱼,像水牛一样。这条鲶鱼,也像水牛一样力大无穷。如果是一般的鲤鱼、黑鱼,早就被打渔的手到擒来了。但是这条鲶鱼太大了,力气也非常大。鱼叉刺入它的背部,它吃痛一发力,就往水底沉下去。
鱼叉尾部的尼龙绳,紧扣在打渔的的右腕。他被拉了一个趔趄,再想站住,已经不可能,很快就被拽到了水里。打渔的拼命挣扎,但毫无办法,在水里鱼的力气比人大的多,他被拖着游,很快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但是,鲶鱼也没法办法摆脱鱼叉和打渔的。绳子纠缠,缠绕,下堕,鲶鱼很快也筋疲力尽。随后在水底的树丛和水花生的羁绊中,奄奄一息。
人们循着打渔的尸体,找到了鲶鱼。这个时候,巨大的鲶鱼也已经精力耗尽,死去,肚皮朝天,荡漾在水面上。
人们到现在还说,打猎的因为与打渔的打赌,结果淹死;鲶鱼吃了打猎的尸体,因而被打渔的追杀;但何尝不是打猎的借这条鲶鱼,要了打渔的性命。如果真的如此,打猎的打渔的死也就死了,鲶鱼真的太无辜了。它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这么大,像一个水中的君王,但因为两个愚钝人类的想法(也有其他人类的愚见),成为了被殃及的池鱼。有的时候,人类的罪恶,真是一言难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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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获得者赵志明,携十篇全新作品登台亮相,前一秒欢笑后一秒悲伤,再次为我们奉上那些独特而宝贵的光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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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从前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就有了打鱼的和打猎的。有一天,打鱼的和打猎的因为酒桌上的戏言而打了一个赌,而就是这一次打赌,引发了后来一连串的意外……(《渔夫和酒鬼的故事》);
一个叫小德的少年,在漫长而无聊的暑假里,因为母亲的撺掇而开始钓团鱼(甲鱼),他与各种人合作,成功地钓到了一只又一只的团鱼,随着假期的临近尾声,他们钓团鱼的“事业”也戛然而止,然而,在他身边的人与事,却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小德的假期》);
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不仅仅只有快乐的回忆,也会有一些不那么美好的体验和感受,《夜雨蛤蟆》里就讲述了一个孩子,在他少年时代里经历的惊魂一刻;
如果有这样一个生命,在他降生之初不幸就已宣告降临,在他眼睛里所看见的世界里,万物都似乎停止了生长和流动,那他会经历什么样的命运,他身边亲人们的生活又会因此发生怎样一种或悲或喜的变化……(《万物停止生长时》)
这是一桩发生在宗族里,未曾张扬过的谋杀案,在故事的尾声,除了受害人,整个宗族都沉默着生活了下去,直到村庄最后消亡的那一刻。(《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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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这是一部与故土记忆有关的小说集,作者以一种独特的笔触,为我们带来了十个存在于光阴里,既魔幻,又无比真实的故事。从这些故事里,你能看到曾经立于世间的那些鲜活的你和我,也会感受到那久未相逢的一份真诚和深情。
当代难得一见的天才说书人,豆瓣阅读高分人气作者,饱含赤子之心,用十个故事再次为你寻回逝去的时光,以平实的语言娓娓道出充满魔幻却又无比现实的故事。
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获得者赵志明的全新中短篇小说集,蒋一谈作序,韩东、徐则臣、阿乙、曹寇等知名作家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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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评论
赵志明的小说是一种对现实忍无可忍的写作,但却剔除了多余的愤怒和不安,带着一种气定神闲地与之互视、互玩的类似心态,平静而又离奇魔幻地将这块土地上的一种常态极端逼真地写了出来。
——朱白
(资深媒体人,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他直书他们的卑微与辗转,拒绝美化乡村。他对所写的乡野人物没有居高临下,没有概念先行,他“作为”他们中的一员,爱着他们的所爱,恨着他们的所恨,无力无奈于他们的无力与无奈。这样的乡村书写,无论是和前辈还是一些同辈作家相较,均透出独异之处。
——木叶
(青年评论家)
他讲述的都是最贴近人间世的故事,却能写出一种“非凡间”、“不蒙尘”的质地。这种纯净让我心惊,并且势必在读者的心中形成巨大的魔力效果。
——李壮
(青年评论家)
序言
说书人的滋味蒋一谈
有一次和北岛老师见面,他递给我一本刚出版的《今天》杂志,说:“这一期有几位新作家的作品,你拿回去看一看,感觉怎么样。”我拿回去仔细看了一遍。几天后,我和北岛老师再次见面,我对他说:“这一期的赵志明,写得好!”“你认识他吗?”“不认识,我这是第一次读他的短篇小说。”之后,见到熟识的朋友,我开始推荐赵志明的作品。不过,在推荐的时候,我会补充几句话:读他的作品需要耐心,需要一开始就相信他,读到最后,他的作品魅力和趣味才会最终浮现出来。可是,在这个只会仔细阅读自己而不会仔细阅读别人的时代,谁会阅读一个跟自己没有多少关系的年轻作家呢?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本人差一点掉进赵志明的文字陷阱。他的短篇小说,开始的时候会说很多不着边际的话语,甚至有些絮叨,但读完全篇作品,我知道遇见了一位小说高手,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短篇小说是一个古老的文体,随着时间的推进,这一文体的叙事边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始、中途、结束,是短篇小说叙事的基础和三要素,但是现代短篇小说也在寻找其他叙事路径。赵志明喜欢用大部分的文字叙事铺垫和衬托故事,小部分的收束,而这个小部分,又能转身贯穿全篇,让你长久记忆。这是短篇小说叙事门类里的趣味手法,需要很强大的感受力和控制力才能完成,这种叙事手法对写作者的趣味认知和幽默指数要求很高,非常规写作者能胜任。见到赵志明之前,我想象过他的模样和气息,真正见面的那一刻,我在心里笑了:他的模样和气息,他的眼神和动作,和他的小说气质如此相近。由于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座,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说书人啊说书人。”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坛,已经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说书人,他就是金宇澄老师。这类文学在回归传统的同时,其实在创造着另一种文学的朴素性和现代性。我因此从心底里认为,赵志明会成为了不起的说书人。我之所以用“说书人”这样的表达,因为我们已经把“讲故事的人”说滥了。在说书人的作品里,你看不见现在小说家的通病:矫揉造作、顾影自怜,文艺腔十足,倾诉着自己不相信或者说不能持续相信的故事。而在赵志明的作品里,我读到了他的相信,他相信自己笔下的人物和故事;他的文字,有绵延密匝的才华,有现代简约的冷静,那些气息醇厚、陌生而新鲜的乡土之情,那些体味愁滋味的少年,以及人性之恶和人性之善,引领读者去思考、去追忆,而在赵志明的内心深处,人性之善是恒久的。当年轻作家纷纷拿起恶之笔书写中国社会之恶的时候,赵志明出奇地冷静,他压抑自己的感受,用貌似平静和愉悦的笔书写着他的人物和世界。我想象过这样一个场景:赵志明,身穿长衫,站在舞台上,这个舞台演过相声和魔术。今天是赵志明说书专场。他戴着眼镜,留着小平头,右手拿着响木,响木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几乎与此同时,他露出惯常的笑口,说道:“我叫赵志明,朋友们都叫我小平。今天,我给大家说一段故事……”他在说书的时候,我会在哪儿?我不会坐在第一排,我会站在最后一排,举起长焦镜头,为他拍几张纪念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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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