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波荐语

本文作者出生于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羞涩的小学生。去年，他到哈佛肯尼迪学院读书，我为他写了推荐信。两个月前，我在里找他，回复：“我在阿尔巴尼亚，为他们草拟新的产业发展战略报告。”这也太夸张了点。他的声音让我想起年代的那拨“芝加哥小子”。我约他写这篇文章，是想告诉大家，世界真的可以交给80后了，除了创业，还有其他。

文/田禾

今年夏天，我有幸代表哈佛大学，参与阿尔巴尼亚国家发展规划项目，并负责其中的产业发展战略报告。阿尔巴尼亚的面积略小于海南省，人口不足万人，南邻希腊，西面与意大利隔海相望，人均GDP稍高于美元，约为中国的一半，是欧洲的经济洼地。

赴阿之前早就知道，当年中国就是被以阿尔巴尼亚为首的亚非拉兄弟抬进联合国的，但也听朋友说，这盏当年的社会主义明灯如今仍在坚持不懈地与贫困作斗争，由于数十年的经济封闭，其国内最常见的建筑是中国援建的数十万个碉堡和成千上万废弃的厂房。听祖辈说，六七十年代中国最流行的电影和音乐就来自阿尔巴尼亚，但年轻一代也常常把这个国家和北非的阿尔及利亚记混。

如今，阿尔巴尼亚出了一个颇富创意、锐意改革的总理，也正是他把我们一行人从哈佛请到了地拉那。这位总理名叫埃迪·拉马，今年刚满50岁，身高超过一米九，络腮胡，虎背熊腰，表情丰富有感染力，看似粗豪，但他年轻时却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

阿尔巴尼亚现任总理埃迪·拉马

来到地拉那第一周，我们产业团队就一头扎进阿尔巴尼亚政府的经济、贸易和企业部，热火朝天地和各司局的负责人进行访谈。接下来的几周，我带着团队离开地拉那，踏上阿尔巴尼亚主要城市的考察之旅。我们一行七人，两位是来自墨西哥和伊朗的哈佛同学，另两位是来自阿尔巴尼亚和意大利的实习生，以及阿政府的两位官员。在访谈中我们了解到，阿尔巴尼亚的工业发展面临工业用地稀缺、批地手续繁杂、交易成本过高、产业集聚困难等一系列挑战，而工业园区正是解决这些问题的良方。阿政府在年早已提出了发展工业园区的思路，可是六年过去了，当初规划的9个园区无一建成。

尤其是阿尔巴尼亚的第一大港都拉斯，其港口的吞吐量占阿尔巴尼亚全国的80%以上，能源供应充足，也有高速公路直达首都地拉那和机场，地拉那-都拉斯经济带占全国工业产值的80%强，本应是发展工业园区的理想区域，但规划的工业园区一直没有发展起来。既然产业建设的下一步已然明确，到底是何原因，阻碍了政策的落地实施？

到了都拉斯，一切豁然开朗。原本划作工业用地以备园区发展的区域上，不仅有零星的厂房、住宅，甚至还有一所已开张授课的大学矗立在地块正中。一问之下，原来这些都是所谓的“非法建筑”，前些年地方政府一直与住户扯皮，关于明晰产权、启动拆迁的工作毫无进展，基建工作也因此完全停滞。其他园区的情况大同小异，原因从开发商不愿意付定金到地方政府不给批文，考验着我们的想象力。

阿尔巴尼亚的第一大港都拉斯

我们回到地拉那的经济部进一步了解情况，阿政府此前负责工业园区开发的官员除了一遍一遍地复述当年少得可怜的工作进展之外，给不了任何帮助。分管经济数据的官员要不就是一问三不知，要不就是说相关数据需要一个月的准备。领导们忙着出国开会或是会见外宾，小兵们忙着提前下班烧饭做菜。

工作遇到瓶颈，郁闷之余，地拉那这个城市的鲜活突然扑面而来。七月流火，路边的水果摊体现了诱人的极致，樱桃个大多汁，每斤不足人民币五元，各种蜜瓜、甜橙更是像不要钱一样，老板好像生怕我吃不饱，总结完帐后给我多塞几颗樱桃。我常光顾的海鲜餐厅有着来自亚德里亚海的新鲜海产，鱼虾蟹贝，就算吃一个月也不重样。路上的年轻人常对我们这些外国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大胆的会成群结队地尾随，甚至经过宠物店的时候猫猫狗狗都会叫得大声一些。地拉那城内的中餐馆精致非常，和欧美不同，阿尔巴尼亚的中餐馆有着地道的中国菜，和远远高于当地平均水准的价格。

地拉那的建筑见证着城市的历史。前领导人霍查的纪念馆已然破败，状如金字塔的建筑如今成了年轻人比赛攀爬和玩极限运动的场所。穿过如同北大周末书市般拥挤、摆着各国二手书的中央公园，经济部等部委就在眼前。这些建筑还是二战期间墨索里尼下令建造的，在意大利都不常见，但在地拉那仍正常使用。城市大多数小区的建筑酷似国内的筒子楼，尽管粉刷得大红大紫，但掩盖不了当年规划的平庸。

作者田禾与阿尔巴尼亚山区的小女孩

肯尼迪学院的老师们常强调政策制定过程要符合三条原则：一、技术上要正确，即符合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二、政治上受支持，也就是要符合民意，说到底就是权为民所用；三、行政上能执行。因为在现实中，政策落地往往是最具挑战的环节，在我们的必修课程中甚至有一门叫“如何把事儿办成”，讲的就是实操环节的门道。对于阿尔巴尼亚的产业发展，建设工业园区符合第一条，因为以园区的形态发展工业可以内部化许多外部性，同时也符合第二条，因为经济发展好了，老百姓自然支持执政党。那么问题的症结，自然就在于行政的环节了。

转眼到了第八周最终汇报的时候。总理和部长们早早地屏退左右，婉拒媒体，静静地听我们的政策建议。前一天我和经济部的几位官员过报告，由于一半篇幅都在讲阿尔巴尼亚的产业发展环境如何恶劣，在区域内不论怎么比较，得出的永恒结论都是垫底，那几位官员的脸色颇为激愤，基本听了五页就开始抽烟，十页后就爬到窗台上，以决绝的神色继续抽烟，听完后他们苦口婆心地告诉我讲问题不能太直接了，我觉得就差没把我护照没收以示警告了。

汇报的时候我没把这些官员的建议太当回事，都该刮骨疗毒的时候了，和风细雨怎能达到效果，总理若想做戏，大动干戈地把我们请来作甚？疾言厉色地说完报告充满批判精神的前半部分后，会场鸦雀无声，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几滴汗从坐在前排的官员脸上落下，不少人开始挥动手里的材料扇风。后半部分相对温和，讲完建立跨部门的协调机制、成立园区发展基金，以及建立一支“快速反应部队”，应对园区建设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后，我最后特意提了一句，如今政府上任一年，民众期待甚殷，祝愿接下来的一年，工业园区能够成为本届政府的亮点，通向竞选连任的彼岸。

演讲结束，经济部长带头鼓掌，冲上来搂着我的肩膀称我为“亚洲之虎”，我还纳闷他老人家是不是被咬疼了，因为工业园区是他主管的领域。第二天，经济部长接受媒体采访，踌躇满志地提出和总理已取得共识，接下来的一年，工业园区将成为本届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

今天，为吴晓波频道写这篇文章，我已经离开阿尔巴尼亚。我期待着几年后再回去看看，我想知道我们制订的工业园区规划到底有多少得到了实施，而每斤不足五元的樱桃会不会狠狠地涨价了。

（田禾：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在读公共管理硕士，肯尼迪学院学生学者联合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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