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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革命时代的风景
王安忆
从布拉格往布达佩斯,大约三分之二的距离,就是斯洛伐克的首府布拉迪斯拉发。原计划作长途火车中间的休憩,略事停留,不料想,全程并不及理论上的九至十小时,而是七个小时,并且乘运舒适,窗外景色宜人。冬天的落叶林,映在天空,疏阔清朗,有一段蒙着薄雪,雪地里有摄影爱好者支着三脚架,往镜头里凝视,等待某一个角度的光照。不觉得中,时间过去,路途也过去,视野渐渐变化,土地的颜色似乎黯淡了,上面的覆盖也趋向薄瘠,建筑物凋零和颓旧。很明显,已进入斯洛伐克境内。不禁有些懊恼,分明还没乘够火车,而布拉迪斯拉发,本可以忽略不计的。
欧洲所有的火车站,无论大小,都保持着蒸汽机时代的面貌,人在其中,仿佛置身黑白电影,布拉迪斯拉发也无二例。从规模看,与其说首府,倒接近外省。不仅在于建筑和街道的容积有限,更因为人群,脸相与表情多有相似性,就像来自同一个乡间。找到出租车站,所谓出租车站,就是几辆出租车散落在公交车的站头。上去一辆,出示酒店地址,司机熟练地左右几转,驶上大街。司机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先问来自哪里,再致欢迎辞,然后指点窗外。大冬天的,一片肃杀,这一条大街定是新开路,平而且直,两边无非是市政厅,新老房子,远处的古堡,车一拐弯,只听一声高呼:多瑙河!一条大河出现左前方,河面宽阔,即不似圆舞曲中的旖旎多姿,也不像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里的繁忙活跃,而是苍茫。此时,司机开始介绍我们的酒店——原名卡尔顿,后加入美国雷迪森酒店集团,就叫做卡尔顿—雷迪森,美国大使馆就与酒店相邻。话音未落,车已停下,全程至多五分钟,还不知道有没有绕道。一按计价器,赫赫跳出十七欧元,让人傻眼了。
这一路旅行城市,所涉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三个国家,惟斯洛伐克加入欧元区,其他两地都继续持原有货币,机场车站设有换钱窗口,币值之间的互算也相当麻烦。到达布拉格的晚上,将一把硬币全揿在出租车司机手上作小费,那汉子脸上立马绽开笑容,就知道给多了。然而,对欧元的概念还是清楚的,这十七元车资实在是离谱,明摆是斩客。可是,斯洛伐克司机的眼睛无辜地直对着你,计价表上的数字也无辜地对着你,除了交钱还能怎样?给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他找回两个一元硬币,留下一元作小费,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算进方才一路的导览,才能轧得平这笔出账,于是,最后说一句:你是个好导游!
酒店外形是巨大的立方体,省略细节,不同于后现代炫耀性的简约风格,而是社会主义生产型城市的遗痕,内部富丽堂皇,全然北美式的阔绰。前台小姐着职业装,妆容精致,看人的眼光却有一种鲁直,透露出地方性的质朴。标准间客房宽敞极了,可谓铺张。隆冬时节昼短,下午四五时许,天已擦黑,绰约看见美国星条旗垂挂。灯光溜冰场上,男女孩子滑行旋转,冰鞋与冰面的摩擦,锐叫与笑声,在空廓的暮色里,反增添了寂寥。气温很低,在外不能久留,仓促间,推进一间酒廊,黑极了,定下神,渐渐看见烛光里的年轻脸庞。背景音乐是美国爵士,老板,一对小男女,操熟练的英语,调酒和招待。类似的酒廊还有几间,分布四边,应是布拉迪斯拉发的“三里屯”,只是规模小得多。和许多城市一样,最大和最亮的招牌是肯德基和麦当劳,壅塞着年轻的吃客。无论鸡腿还是汉堡,都给人缩水的印象。若不是炸过头,就是油锅反复使用,表面发暗,仿佛隔宿。现代食品工业的标准化模式明显在后发展地区变形。买了鸡腿回酒店,溜冰场上已无人迹,灯盏兀自亮着,空气在结霜,天庭高远,有一种广漠的静谧。同是寒带,布拉格的夜晚全然不是这样。布拉格就像一个玻璃器皿,传统车料的工艺,金刚钻的刀具切割成无数的面和棱,将光线折射来折射去,晶莹璀璨。视觉的余光里,流萤飞蹿。据说,我们逗留的一周,超乎寻常的暖和,也遇到一场雪,但在当地人看来,只是小意思。虽是旅游淡季,但游客依然络绎成阵,尤以韩国人多,因有一部著名韩剧《布拉格之恋》,于是,吸引来年轻男女。到了布拉迪斯拉发,景象不免荒凉了。
第二天早晨,散步多瑙河边,这浪漫的抒情想像很快被凛冽的寒冷逼退回来。河面上刮过来的风,刀尖般锋利,穿刺大街小巷。是体感导致还是事实如此,整座城市蒙着霜色,一层冻白。几条背街蜿蜒在坡上,石阶步行道两边,房屋挨房屋,显现出山区的地形。不由想起阿尔巴尼亚电影中的地拉那,那是文化革命中的西方风景。循自然地貌布局的城市,被社会主义发展生产的笔触横切,公路,厂房,火柴盒式的住宅楼、宿舍区……然后,世界资本模式再次覆盖,商圈,写字楼,高速公路,高架桥,携带汽车发动机轰鸣,凌空而降,紧贴古老的修女院,就是高速的匝口,隔断入径,可见出现代化的迫切,以至于粗暴。
作为国家历史的象征,城堡列在古迹名胜的榜首,不知道得益于保护,还是后来的修复,城堡主体基本完整,周围新添场馆、花园、雕塑,占满山头,于是,又有了眺望的观景平台。还是人少,为购买门票就颇费周折,来回在建筑物和庭院之间。推进一处平房,内部装修成乡村木屋,两名身着民族服饰的少女坐在桌边做手工,货架上摆着旅游纪念品,看来是礼品部,或许兼售门票,问过去,回答很斩截:没有票。再问哪里售票,就不再回答。是倨傲,还是计划经济服务行业的余韵,抑或只是一种质朴,不惯与陌生人搭话。最后,检票口的女人示意跟她走,走出一段,交给迎面过来的另一个女人,继续下一段路程。带游客买票不是她们的义务,所以更可能出于同情,两个摸不着头脑的外国人,还有好奇。就像那类爱管闲事的大妈,眼睛直逼逼看着你,有无数问题,可惜言语不通,心痒痒的。
买了门票,进入凭票参观的部分。和这一路过来的博物馆、纪念馆、名人故居的经验差不太多,内容常是拼凑,不免单薄。所以逗留不去,主要是为取暖,窝在软和的坐垫里,颠来倒去看视频。视频有两出,一是卡通,描绘古堡抵御外侵的故事,造型和动作可爱有趣,叙述也简洁清楚,想来出自年轻设计者的创造。另一出就比较严肃了,是一部纪录片,记述城堡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片子从苏联坦克进驻城堡脚下开始,结束于克林顿与普京携手踏上城堡内的红地毯。这一个周期多少是费解的,说是从终点回到起点不尽然,二次否定说也未必解释得通,因缺乏进步的依据,与马克思唯物史观不尽相符,倒比较合乎资本主义终结论;从民族国家角度看,斯洛伐克脱离捷克,却投向世界两大巨头,亦可视作走进全球化,同时呢,似乎更丧失独立性。
这一日的下半天,说实在有些无从打发,就是从室外到室内,再从室内到室外。从午后起,天就阴得越来越重,即便大中午的,气温也没有提升的迹象。是寒冷,或是人口本来稀少,市面萧条。商业步行街人流略呈熙攘,脸色与衣着多是灰暗,尼龙面料的羽绒服看上去极可能是低价倾销过来的中国制造。大陆货的国际品牌,总有点造假的嫌疑。冻得索索抖的小丑装束促销员派发小广告,人们接过来转眼扔了,一地都是。老城里有一处街头雕塑觉得眼熟,半开的窨阱里爬出水暖工半截身子,原来在上海电视节目里看过介绍,说明这城市正致力开发旅游业。枯乏中却有一样,称得上繁茂,就是书店。三五步便有一间,单个门面,橱窗陈列与灯饰小巧精致,书本很受爱惜地打开或者合拢,平躺和竖放。这样的书店通宵亮灯,仿佛夜的眼。商场里的书店则占据一整个二层和三层,以文史哲为主。找到英语书架,其中就有中国当代作家的译本。书店内的明亮甚至华丽,与萧索的外景形成对照。转角处和过道口的沙发椅,有单人有双人,坐卧咸宜。有位老人在布置读者见面会的场地,耐心和仔细让我宁可以为就是作者本人。自发现以后,这书店就被用来避寒与歇脚,每一次从这里出发,试图去探寻奇遇,落空归来,休整了再出发。
▲布拉迪斯拉法的书店内,一场讲座即将开始
进出往返,到底还是有发现。一条小小的画廊街,举办不知名的艺术家的展览,作品全是抽象的概念画,绕过传统写实长驱直入现代潮流。画廊街过去,是公共图书馆,一推门,聒噪声扑面,就像进了鸭寮,门厅过道壅塞着孩子,从储物柜掏取书包外套。就在此时,仿佛帷幕拉开,一幅图画展现眼前,却是无限宁静。那就是小说《日瓦格医生》里,日瓦格与拉拉邂逅的阅览室。恍惚间觉得,布拉迪斯拉发就是书中那个西西伯利亚小城,乌拉尔尤里亚京。从地理位置看,乌拉尔山脉在东欧平原和西西伯利亚平原之间,应是向斯洛伐克接近,日瓦格一家,离开革命中心莫斯科,乘火车跨越遍地烽火的几千公里,历尽艰险,往尤里亚京郊区,他岳丈家的旧庄园瓦雷基诺避乱,进城办事的时候,偶然发现市政图书馆。从此,进城变得频繁,因为有了书。这外省小城就像狂飙的风眼,又像是洪流中的孤岛,被历史遗忘,因而保持着生活的常态,这安详的景象最终又集于某人一身,这个人就是拉拉。
从图书馆出来,继续溜达,见有一辆小车,停下在街边,走出一对中国夫妇。开车的司机兼任导游,不知是驻外机构雇佣的员工,还是旅行社地陪,表情谦恭,介绍和拍照,复又上车,一溜烟开走。显然,这里只是观光的过路。沿街走一段,溜冰场出现眼前,就知道回到所住酒店的“三里屯”区域。相比较而言,这一片更像中心城区,有剧院,电影院,五星级酒店,酒廊,麦当劳……从剧目表看,今晚正有一场音乐会,演出贝多芬第九,便去买票。前门关闭,绕到背面。天光有些明亮起来,甚至从阴云里透出太阳。后门开着,门廊里有一个女人在清扫,墩布将地面拖得很亮,这又让人想起拉拉。日瓦格去找她,穿过纵横巷道,要找的人兀地出现眼前,正在井边打水,发上的头巾被一阵吹落。从女人身边走过,并没有受到阻拦,可是票房锁着门,剧场里悄无声息。
再次去剧院天已向晚,按常规,票房开放,退票也到回来的时候。可是,正门依然紧闭,还是绕到后门,直接走进。这一回,票房有人了,说话声在空旷的门廊激起回音。推开门,要求买票,一位年轻女性,看起来是作主的,回答说不对外,明天再来。可是,我们明天就要离开,并且只需要两张票。回答说内部演出,非公演。再请求,她失了耐心,说一声:没有票!转过身去不再理睬。这里人的拒绝都有一种斩截,多少是鲁直,而在这一位,则又多一点权力的意味。从她职业的穿着与态度看,若不是演出经济公司的人,就是官方。悻悻原路走出,外面已经黑到底,冰场上还有人影。商量一时,决定转换方向,看电影去。影院的门也锁着,街边流连约十分钟,一个女人来上班了。开门,上楼,到三层,选一部美国片,科幻加打斗,海报上看炫得很,并非所爱,只为消磨时间,寒带的夜晚太漫长了。可是,那女人——此时担任售票,既不接受信用卡付款,也不肯为一百欧元找零,不作任何解释,只是严肃地逼视我们,这样的逼视也是共同表情之一。这一桩计划不得不取消,又回到街上。一晚上两次挫败在晚饭时得到补偿,奶油蘑菇汤浓稠鲜美不说,异乎寻常的量足,腰鼓形的瓷罐,每人一份。惊喜之余,不无阴暗地猜测,反正不上客,剩余的锅底处理完毕算了!辽阔的餐厅除我们外,只有一对谈事的女人,点了咖啡,没有打算用餐的迹象。这天晚上,电视里转播了音乐会实况,场面庄严,听众全着礼服,像是一场典礼。
次日清晨,去早餐室,偌大的餐厅,寥寥数人,多是美国商务客人。邻近一桌几个男人热烈地谈天,传来只言片语,大概是交流前一晚的艳遇:“那么多、那么多的蜡烛!”“她的微笑呀!”然后,很奇怪地,“她”对他说:“早上好!”为什么是“早上好”而不是“晚上好”?这里的早晨,也许就是从晚上开始。吃毕早餐,结账退房,有来时的教训,决定步行去火车站。本来人少,大早上更无人,火车站的塔楼就在视线以内,向它走去没错。有一段偏离,目标被建筑物遮挡,正犹疑,身后过来一队孩子,年龄大概在学前,带领的女教师更像是幼儿园的保育员。上前问路,女教师笑而不答,多般解释无果,于是侧过身子,摇动手臂,嘴里摹仿车轮声响:轰隆七卡,然后,呜——女教师笑得更慈祥了,高高抬手,一指前方。我觉得她不是听不懂我的话,而是在给她的孩子们上课,意思是:看,这个外国夫人正向我们表演,什么是火车!当走进车站,寻找站台,迎头又遇上这帮孩子,呼啸而去。原来,女教师正是领他们参观火车站。少年先锋队的课外活动传统还在继续,从社会生活中学习认识事物。方才的路遇,可说是计划外的配合。火车是工业化的象征,体现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进步,好比高速公路是现代经济体的表征,铁路工人是组织严密的无产阶级集团。在布拉格火车站,遇到过一个志愿者,年纪在六十到七十,身体敦实,穿蓝布短棉制服,蓝布棉帽,终日徘徊在火车时刻的液晶屏幕底下,可以准确回答每一次列车发车的时间和站台,并且有过目不忘的认人本领。前日看见我们去查询,告诉道:开往布拉迪斯拉发过路车停靠三号站台。第二日再遇见,立刻报出:维也纳,三号!只有一个错误,就是去往地名。够神奇的了,每日里,有多少人从这里经过啊!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火车迷”,但更可能是一名退休的铁路员工,就像苏联小说《茹尔宾一家》或者《叶尔绍夫兄弟》中世袭的产业工人。
火车启动,车厢宽敞明亮,座位充裕,上的少,下的多,到匈牙利边境,只余三四人。景色从萧条渐趋丰饶,色彩越来越鲜丽,建筑物的样式也新颖起来。土地平坦,冬令世界,看不出植种,但树林明显茂密。这一日惊喜连连,第一,普通车厢甚至比没有定上的一等车还要舒适;第二,原定酒店不包早餐,却因旅游淡季,赠送早餐;第三,过到对面老布达吃了一顿典型的匈牙利炖牛肉,老板体贴地建议两人点一人份足矣;第四,饭后出来,链子桥上的灯亮了,犹如行走天河。在布达佩斯三天日程,吸取先前观看纪念馆的经验,决定全用来看戏,不作他想,这决定也是对的。
▲在布达佩斯街头
在布拉格总是绕不过去名人故居,卡夫卡排第一位。布拉格很认卡夫卡,却不怎么认米兰·昆德拉,后者似乎没有给这城市留下什么记忆,卡夫卡的照片随处可见。当年他父亲的肉铺子现在是卡夫卡书店,不远处是故居,需买门票,五十克朗一人。所谓故居不过是一间披屋,进门就要碰壁,陈列几张照片,几行生平事迹。女馆员说是卡夫卡的出生地,令人怀疑,狭小不说,还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一个肉铺老板的家不至于清贫如此,问题在于从革命中可能保持到怎样的程度。接下来的遭遇大致差不多,时间主要花费在寻找途中。著名的德沃夏克纪念馆鲜有人知,后来进到一个小旅馆,前台的年轻职员上网搜索,方才有了方位。这是一个安静的住宅区,不像卡夫卡家,在喧闹的市井。路人很少,也看不见公共场馆的标志,再问人,又是不知道。茫然之际,一位快步走过的女性,听见我们的问询,回头指点,原来就在五十米开外,独立于庭院一幢小楼。其实与德沃夏克的生活无甚关联,而是后来辟地建立,研究协会一类,所以更像是机关。内容依然乏善可陈,票价依然五十克朗,倘要拍照,再付三十,然而,有什么可拍摄的呢?在计划经济里贻误了资本发展的飞跃阶段,方一走进市场,多少有迫不及待之感,难免地,就像中国人说的,掉进钱眼里。姆哈美术馆略大和丰富一些,因是捷克国宝一级的人物,从镶嵌、装潢、戏剧海报开始艺术生涯,于应用设计有所贡献,最好的例子是,捷克斯洛伐克的纸币就是他的作品之一。我以为,他的装饰性风格可能来源于捷克的传统手工业,玻璃,然后又反哺玻璃制作。对于一位国家功勋艺术家,馆藏就又嫌得单薄了。斯美塔那博物馆的寻觅有“蓦回首,此人却在——”的意境。天下着寒雨,灰蒙蒙的河面上停着江鸥,按旅游手册指示,沿河几个来回,亦无结果,便进咖啡午饭。出来时,忽看见,“斯美塔那”就在咖啡馆贴邻,退一步的地方。还是五十克朗门票,三十克朗拍照,而无甚可拍。旧照片和乐谱手稿,还有演出说明书,占去三分之二面积,余下三分之一是饰演作曲家歌剧的美国女演员爱弥的介绍,一个多才多艺的红粉知己,相对于音乐家本人,她的资料倒有些多了。四壁之间的空地,立着几具谱架,女馆员过来,出示一支指挥棒。棒上排列按钮,显然是个遥控器,对准某具谱架,就有某部作品播放。女馆员一径往我手上递送指挥棒,我一径后退,生怕触及按钮,又要付钱。最后退到墙脚,女馆员轻叹一声,自己在指挥棒上按下,顿时,乐声响起,《我的祖国》第二乐章“伏尔塔瓦河”,仿佛一条大河,波涛涌起,灌满天地,真是要叫人落泪的。
与博物馆的索然相比,查尔斯大学廊柱前的画面则生气勃勃。布拉格之春中,自焚的大学生殉难处,奉献着鲜花与挽辞。年轻男女全是身材颀长,长相秀美,来来往往,阴霾的天气因此变得明亮起来。
二○一二年冬季的后革命景象,在另一个空间继续展现。一年半以后,二○一三年暑期,去伦敦,正值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巡演于柯文特花园。莫斯科大剧院曾经一九五六和一九六三年来到英国演出,时隔整整五十载,女皇登基庆典年第三度来到。一九五六和一九六三是赫鲁晓夫执政,也就是我们称之“修正主义”的时期,苏共对内批判个人崇拜与极权主义,对外开放,两次伦敦巡演显然与这大背景有关。说明书有一页刊登一九六三年的演出海报,演出季从当年七月一日至七月二十七整四周时间,剧目为古典名品《天鹅湖》《辛德瑞拉》(水晶鞋)《罗密欧与朱丽叶》和一九五九年苏联原创四幕舞剧《驼背的小马》。与二○一三年比较,《天鹅湖》依然在,芭蕾史上的纪念碑,票房的先生说,舞台与演出是全新,美不胜收,炫极了!其时,各出剧目都有余票,我们决定先外出走一遭,回来再买票。第二档《睡美人》,第三档是巴兰钦的一个作品集,头天演出,次日大小报纸一片赞誉。我们就在此时回到伦敦,一早跑去买票,已经晚了。不仅这一档,连同下一档全部告罄。票房未开张,已排起一列等退票的队伍,赶紧加入进去。等待退票实是有风险的,很可能一无所得,时间却耗去了。维持秩序的员工一劲鼓舞,定票人临时有事,票子就又回到票房。可谁说得准呢?一小时以内,只回来一张票,排在队首的年轻人被领去付钱,后面的人鼓掌欢送。又有些时间过去,这次回来两张票,座位分开,但在同一场,最合乎我们的条件。人们眼巴巴看着,希望我们要下来,就可缩短队列。一位夫人看出我们对剧目犹豫,劝我说:先要下这两张,再重新排队等你要的巴兰钦。所以,我们要下这两张票的同时也就丧失队伍中的排序,这排序只能使用一回。迫于时间和机率的有限,最终还是要下,退出队伍。这就是二○一三伦敦演出的第四部,亦是前苏联原创剧目,剧名直译为《巴黎的框架》。
▲莫斯科大剧院的芭蕾舞剧《巴黎的框架》剧照
这部舞剧说实在陌生得很,创作于一九三二年,作曲者为阿萨菲耶夫,当时苏共音乐家协会主席,斯大林奖获得者。以这位艺术家的官方身份,创作舞剧的时间,大致可推出题材的类型。故事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白毛女”,第二“红色娘子军”,复杂是在第三——“喜儿”来自贵族家庭,在革命根据地,这个假想的小城以诞生于法国大革命的国歌命名,叫作“马赛”,大约就是剧名“巴黎的框架”的来源,马赛城里,传来家乡解放的消息,父亲上了绞架,家仆逃来,指认“喜儿”的出身,“喜儿”且不能斩断亲情,于是也被新政权判处极刑,“大春”怀抱断头台上滚落的爱人的头颅,这就又成了苏联电影《第四十一个》。这经典资本主义的殿堂被革命歌舞的狂潮漫卷,全场起立,报以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邻座的一个日本还是韩国女生,大约是学舞蹈的,一只手的手指抵在另一手的手掌,表示足尖的着力点,喳喳喳说个不休。人们被演员们的舞技折服,也被音乐裹携,传统的调性确实比现代无调性音乐更能说服感官,甚而至于忽略情节里的暴力本质。引我注意的是,无论创作时间还是政治体制或者国家意识形态战略,这部舞剧不都更应该出现在一九六三年的演出季吗?事实却是五十年之后的二○一三。冷战结束后的全球化格局具有如此强大的包容力,可将差异和对立全都一锅端。
二○一四年夏季的柏林,波茨坦剧院上演新创音乐剧《地平线背后》。故事出自当下现实,说的是东西德统一之前,有一位西柏林摇滚歌手乌豆,乌豆确有其人,亦有其名,依然在世。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乌豆来到东柏林,举办一场歌会,囊获无数粉丝,与其中一个姑娘坠入情网。面对年轻人对乌豆的疯狂追逐,民主德国的宣传部门专对这一现象进行研究。这一场景处理的用心很明显,除一名教授专家和女士着便装,其余都是军服,围桌而坐,极似纳粹党卫军开会。女士向大家介绍乌豆:虚弱的声音,猫一样歪扭的舞步,然后决定创作一台社会主义的文艺节目,占领舞台。这一场是音乐剧里谐谑的格式桥段,应聘前来的考试者各献其能,出尽洋相。与此同时,乌豆与东德姑娘的爱情越演越烈,约定乌豆巡演到莫斯科时候见面,不想,事情泄露,幽会当口,秘密警察来到,带走姑娘。下一幕,就是审讯和招降,观众席里,遥对舞台,缓缓升起热气球,载着乌豆,扶摇而上。乌豆在歌唱,专为他的姑娘而唱。这浪漫的高潮是以格外的平静表现,歌声舒缓,变得辽远,全场并住声息,上半场结束,休息。下半场的开头是一段记录影片,柏林墙拆除的夜晚,人流滚滚从东部涌进西部,跨过断垣,叫喊,跳跃,欢笑,流泪。画面放到最大,撑足天幕四角,片长亦有一个场次的时间,影片结束,继续舞台上的故事,就仿佛从历史转折点回进日常生活,存在的普遍性问题接踵而至:饮食男女,文化适应,精神归宿……与乌豆一夜情留下的儿子长成少年,追寻身世之谜,然后就要访问生父。期待中星光熠熠的父亲已成老者,借《教父》中马龙·白兰度的老黑手党塑形,声音嘎哑,行动迟缓,对当年的爱情记忆淡泊,眼前的儿子则让他着实吓一跳,但是,年轻人的热情激发了他,活力重新滋长,在瞻望前景的歌舞中全剧结束。
▲柏林波茨坦广场剧院入口,音乐剧《地平线背后》开始进场,高清灯箱海报特别炫
后革命时代的风景还有一个小小的赘尾,其时,正是马航17击落,俄罗斯受到全世界的质疑和谴责,首批经济制裁的名单上,德国企业占大半,有三十万人面临失业,接着,北欧停止对俄食品出口。那几日,BBC滚动播出普京的动员宣讲,号召国内人民奋发图强,自力更生,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老电影重新放映,当年的劳动英雄对着镜头发言。总起来一句话,借用前苏联电影名: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年6月15日上海
原刊《文学·秋冬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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