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byLynnWan
他坐在老房子里,想事情。手机嗡了一下。
老大——伊拉叫他老大——出来吃咖啡。我跟囡囡在XX路星巴克,等侬。
是一个跳舞的阿姨发来的。
今朝不出来了,他回,房子要动迁,过几天签协议,心里烦,还不晓得以后睏在哪里。
隔一歇,消息又来。
囡囡讲,侬可以跟伊睏,动迁款分伊一半。
两只女人,一定是痴头怪脑,穷笑了。
他想,怪吧。当初都是顶害羞的小姑娘,看见男同学,话都不肯多讲一句。现在好,一个个焕发第二春,活泼的要死,嘴巴呱唧呱唧不要停的。啥情况?
老房子附近有片绿地,一群阿姨每天晚上来跳舞。不是广场舞,是正经的交谊舞,慢三,慢四,伦巴,吉特巴。阿姨们穿得花枝招展,鲜格格,喉咙么来得个大,老早全是纺织厂的女工。
知道他舞跳的好,也可能是看中他清爽,一把年纪了,依旧是个帅老头子,阿姨们力邀他出山,当洪常青。
以前厂里也有舞会。每次都有女人款款走到身前,柔声说,陈师傅,跳伐?一曲终了,刚好把女人送回座位。不能让人家自己走回去,这是基本素养。
他去过两次,瞎白相。第三回,阿姨们凑钱买了一条中华,硬塞给他。他犟不过。乃么好,等于领了工资,只好天天夜里来上班。陪这个跳,陪那个跳,不好怠慢了谁。个别阿姨,跳法跳法,身体贴过来。他一个转身,化解掉对方的贴身紧逼,笑眯眯讲,跳舞就跳舞,不好想东想西,跳不好的。
年轻时,他的长相是出了名的,高鼻深目,像外国人,绰号阿尔巴尼亚。那个年代能看到的电影,除了朝鲜的卖花姑娘,只有阿尔巴尼亚。
毫不意外的,他娶了这条街最美丽的姑娘。用现在的讲法,叫金童玉女。
等签好协议,物什搬空,老房子封掉。动迁款大头给了儿子儿媳,自己留一点养老。他不愿住到乡下的动迁小区,情愿附近租房子。朋友帮忙,找了间一室户,棉纺厂的老公房。二楼,有个小阳台,租金不贵。打算简单装修一下,就搬进来。
装修期间,他住在姐姐家里。姐姐和姐夫对他好,叫他安心住着,反正有空房间,多一个人闹猛。姐姐说,等装修好了,还要再吹吹味道的,不要急。
他嘴上答应,总归觉得不好意思。3月底,消息传来,浦西封四天。施工队跟他打招呼,还有些零碎生活没做好,要等一等。他手一挥,不用等了,老子自己动手。
在厂里,他是八级钳工,实际是车铣刨磨一肩挑,技术好,脾气暴,看不起领导。规定八点钟上班,七点五十几分,副厂长立在大门口,捋袖子看手表。他走过去,盯牢副厂长,讲,看啥。副厂长讲,没看啥。他讲,看侬只卵。
31号晚上,上海人叫大年夜,他不顾姐姐反对,骑上助动车出门了。反正就四天,将就睡一睡。除了带些换洗衣物,几包香烟,车上还有一袋工具。他给自己都安排好了。
头一天,装淋浴器和油烟机。第二天,做一只茶几。第三天,线边修补,电路调试。第四天,打扫卫生,最后挂上窗帘,收工。
四天过去,活都干完了。外头的形势愈发严峻。他,七十六岁,老卵了一辈子,被困在刚刚装修好的房子里。
志愿者送来大米、面条和蔬菜,隔天又送了一桶油。暂时饿不死了。他熬了一碗葱油,早上吃葱油拌面。又剥了点毛豆子,打算炒咸菜。没有咸菜,就拿莴笋叶子代替。叶子洗干净,擦把盐,水份滗掉,炒出来喷香。装在罐子里,每顿夹一点出来,下饭吃。
蹲到第六天,传来坏消息,隔壁“阳”了。后果是整栋楼封门。原本他还能下楼扔个垃圾,这次彻底戆特。隔壁迟迟不转运,他连窗都不敢开。好在人的适应力还是很强的,油漆味道再重,时间长了,也就闻不到了。
囡囡发消息,问还好吗?他说,还可以。囡囡讲,晓得了。一个囡囡晓得了,等于全杨树浦的囡囡都晓得了。囡囡跟几个跳舞的阿姨住在附近,尚可走动,今朝带块腊肉,明天带只蹄髈,后天带两听午餐肉。绳子扎牢,晃荡晃荡,吊上阳台。
晚饭后,阿姨们出来散步,绕法绕法,总归要绕到他楼下,哇啦哇啦,乱叫一气:陈师傅,陈老师,老大,欧巴……
他探出头,讲,做啥。
没做啥。叫叫侬不可以啊?
可以可以。碰到这批女人,他向来是服帖的。
有那么几次,他站在阳台上,像领袖站在城楼,面朝楼下的群众,一只大招手,又一只大招手。
吃解决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怎样打发时间。生活都做完了,有线电视没来得及装,手机看久了,眼睛也吃不消。这么多年,他成天忙忙碌碌,上班,管小孩,照顾老娘,搓麻将……现在,他终于静下来。像这座城市一样,静的发慌。
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夜里,躺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闭上眼睛,一个身影浮现。
四十多年前,他签完字,妻子——已经是前妻了——在法院门口等他。眼眶红肿,银牙咬碎,只逼出一句话,就这么算了?
她不愿离婚,是他坚持要离,为一些如今看来不值得的事。他脸色铁青,扭头就走。到没人处,痛哭了一场。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轮渡码头。他听见身后一声响,回头一看,有个骑自行车的女人摔在地上。人群惊呼。他晓得她难堪狼狈,假装没看见,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搞不懂,这么大的人,骑车怎么会摔呢?
后来他懂了。
忍不住想,要是当时,他走过去,搀她一把……面对的会是一张怎样的面孔。不能再想下去。太阳穴突突的跳,心疼的厉害。
再后来,听说她随家人去了香港。隔几年又听说,她嫁了个有钱人,随夫君移居加拿大。大洋此岸,他当爹又当妈,把儿子拉扯大。
这些年,喜欢他的女人不少。对感情,对婚姻,他心有余悸。跳舞就跳舞,不要想东想西。就这么算了吗,他问自己。就这么算了吧。
他痛恨起这场疫情来。要不是病毒,他还在嘻嘻哈哈,稀里糊涂,过到哪天算哪天。不会一个人关在房子里,不会胡思乱想,不会面对自己的后悔和软弱。次生灾害太吓人了。
他干脆起身,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窗外是黑黢黢的城市,一响不响地看着他。
END
——人生如墨,落纸无悔——
路明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