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地拉那 >> 地拉那美食 >> 翻书陈河在暗夜中欢笑节选
阿尔巴尼亚,在多少中国人的记忆里,那是老电影《海岸风雷》《第八个是铜像》的神奇国度,与当年的中国有着相似的红色血统,现在却物是人非。自由的市场经济吸引大量中国人来淘金,杭州人李布成为地拉那的成功商人,偶尔结识美丽的福建女子柳银犁,坠入情网后发现对方的背景很不简单,她和丈夫都在做人头生意,但李布已经不可自拔,而柳银犁也想借着李布挣脱现实人生的阴影,过上光亮的生活。双方都付出极大代价,最终还是在动荡的环境中,阴差阳错交肩而过,带着隐痛各奔东西。
许许多多年过去了,李布始终还记得那个傍晚地拉那街头空气里弥漫着的甜甜的无花果气味,他就是在这种气味里遇见了柳银犁。
阿尔巴尼亚人的作息时间是在早上七点开始上班,中间没有午饭的时间,下午三点下班。李布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形成了阿尔巴尼亚这种独一无二的作息时间,有一种说法是说因为这里天气炎热,下午不适宜工作。人们在下班之后,先要饱餐一顿,然后都喜欢睡上一觉。到五点来钟醒来之后,个个会精神爽朗。于是到了六点左右,地拉那城里的市民都会走出家门。黄昏时的地拉那景象及其动人,市中心的街路上尽是闲逛的人们。大部分是青年人,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她们看起来无所事事,脸上满是幸福而神秘的笑容。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现象,在自然界也有这种现象,比如在一场大雨后会有很多蜻蜓飞来飞去;黄昏时在原野上会有大群的鸟类欢乐地一起飞出来,在天上打着盘旋。这些人群看起来和漫舞的虫鸟类相似,纯粹是因为内心的喜悦和好奇来到黄昏的街头,漫无目地闲逛。他们有的会在路边的咖啡店坐下来喝一杯,有的就是不停地走着。地拉那有足够大的地方给黄昏的人们散步,从斯坎德佩广场到地拉那大学那一段路的路边布满了各种风情的咖啡店,而在南面那一大片街区,则是原来的统治者霍查的宅邸。那是一个巨大的花园,人们是不可以自由进入里面的,但是能看到了花园里的奇异的花木和精致的建筑。而围绕着这一片花园的街上到处是欧洲夹竹桃的浓荫,浓荫下的夜色里布满了情欲满怀的人群。
李布的住处在位于第21号大道的芝麻街后面的一片公寓楼里。他工作勤快,在阿尔巴尼亚雇员下班之后,他还继续工作到五点钟,然后会外出到马路上走一走。他很喜欢大学街上的热闹气氛,通常会走到那里喝一杯意大利咖啡。从他的公司到市中心要经过地拉那最美丽的排水河两侧的路,这一段是地拉那最美丽的地段,小河的两边开满了鲜花。而要横跨过这条街,要过一座架在河面上的拱形小铁桥。这一个傍晚,就是在这座小桥上,他第一次遇见了柳银犁和她的丈夫孙赛跑。
那是一次十分平常的邂逅,当时的桥上有很多的人来往,都是阿尔巴尼亚人,所以李布看见有两个亚洲人夹在其中走来就会引起注意。那时地拉那很混乱,李布看见陌生的华人脸孔会紧张,因为听说有黑道上的人从俄罗斯那边过来了,另外他也怕新来的华人来做生意抢走他的饭碗,所以通常他不愿意搭理陌生的华人。但这一次小桥的桥面很窄,他已无法视而不见。他看到对面来的两个华人年纪很轻,女的留着乌黑的长发,满脸是殷勤的笑意,看得出是个新来的。那男的个子和女的差不多高,人的模样还比较清净,似乎是听命于身边的女人的。那女的主动对李布打招呼:
“你好。你是中国人吗?”
“是的。”李布说。他从对方的普通话里听出了她不是青田人,也不是温州人,倒是有点福建的口音。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是刚来的吗?”
“是呀,我们昨天才到这里。什么也不知道。”
“你们现在去什么地方?”
“我们想去找外交部,办理居留签证延长手续。”
“从这条路沿着小河边走到头就是外交部,不过这个时候他们早就下班了。”
李布说完了话,就往前走了。他当时觉得她大概是一个小镇甚至可能是农村出来的女性。他没觉得她长得好看,还觉得她的笑意过于殷勤主动,有点巴结人的味道。她和她身边的男人都不属于他值得结交的人,因此,他很快把这事给忘记了,连她的模样都没留下什么印象。
这个时候是年初春,离李布出国的时间已有五年。他是上海医科大学毕业的,医院的外科医生。本来他的职业应该已经很不错,但是因为他自小读了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对于欧美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因此在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决定自己到西方国家闯一闯。他最初去的国家是澳大利亚,第一份工作是剪羊毛。第二年他去了荷兰,在那里他没有羊毛可剪,改在一家中餐馆当切菜手。这期间他听说在不远处的巴尔干半岛小国阿尔巴尼亚刚刚发生了变化,从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变成了自由经济的国家,有很多的商业机会。于是,他和餐馆里的大厨青田人叶碎雄一起来到了阿尔巴尼亚。他们在地拉那城西边的一个十字路口开了一家名叫福建楼的中餐馆。那时地拉那有很多外国使馆和机构,他们喜欢吃中餐,所以一开张生意就红火。然而,地拉那的其他中国人看餐馆生意好,马上也跟了上来,一连开了好几家中餐馆。李布从福建楼分得一些利润后,把餐馆留给叶碎雄经营,自己开始了做进口的生意。他在这段时间里看清了阿尔巴尼亚所急缺的物品,几批货物过来后销得很快。而当其他人跟着他后面也开始进口中国商品的时候,他的生意已经形成了规模,成了地拉那最有名的中国商号。
李布大概是在三个月之后才再次遇见了柳银犁。那一次是在地拉那的中国使馆门口,他去给自己的护照加页,准备要回国一次。在他走进使馆大院的时候,看见了对面走来了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年轻女人,皮肤白皙,乌黑的长发,身上是黑色西式上衣和短裙,像个白领人员。她像熟人一样对他笑着。她说:
“你要回国了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李布说。他没有认出这就是三个月前在那排水河铁制小桥上遇见过的女人。但是这一回他觉得对方既漂亮又充满活力。她白皙的脸庞满是笑意,而且充满了自信和优雅。李布觉得她的身段和姿态都显示了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女子。
“我当然知道了。”她一边走一边说,还发出了一串清脆的笑声,顾自走去。李布疑惑了半天,想起来前段时间赵德亮和他老婆艾秋萍经常提到的一个叫柳银犁名字,觉得很可能就是这个人。他要回国的事只有赵德亮和艾秋萍知道,她肯定是从他们那里听说的。这个时候李布想起上一次在排水河桥上遇见她的事了。他觉得柳银犁这个名字很奇怪,听起来有点土,却有不一样的感觉在里面。他开始相信柳银犁是个漂亮的女人,比起上一次相遇时的平淡感觉,他只能解释女人是一个奇妙的东西,会变换容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柳银犁这个名字经常会出现在李布的耳边,主要还是从赵德亮和艾秋萍那里听到的。赵德亮一家是温州人,和杭州人李布也算是浙江老乡。以前他只是被动地听他们提起她的名字,而现在他已熟悉这个名字,会表示出一种主动性的兴趣,所以进入他耳朵的有关柳银犁的信息多了起来。她是福建长乐人,那个地方和温州、青田一样都是侨乡。她的丈夫在意大利有居留身份,原来是在米兰打工的,后来把她带到了这里。他们目前在这里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她的老公好像经常不在地拉那,是到处跑来跑去的,听说在做人头偷渡生意的。他们还说她住在地拉那东边,有时会到赵德亮艾秋萍的店里来玩。她好像对于开零售商店有了兴趣,准备在街上开个小店,从他们的店里批发货物来做零售。
不久后的一天,赵德亮拉他到街上的酒吧喝酒。这家伙喜欢在酒吧喝酒,喝烈性的威士忌,而李布只能喝一瓶啤酒。喝了一阵子之后,赵德亮说明天要去柳银犁家吃饭,问李布愿不愿意陪他一起去?李布问吃饭的有些什么人?回答说就是他和柳银犁,是他自己向她提出的,她没说不可以。但他觉得第一次上她家吃饭,最好还是带上一个人一起去,免得出现尴尬的局面。李布拒绝了赵德亮的邀请,说他应该自己一个人去才有意思。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想着这件事,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后来有一天他遇见了赵德亮,问那天晚上吃得怎么样?他说她做了简简单单的几样菜,墨鱼,青瓜,还有西红柿蛋汤,平平常常地吃了饭,什么也没发生。这样的结果让李布心里有如释重负之感。
个把月时间之后的一天下午,李布开车经过了独角兽街,在街口处遇上了红灯。他停车时转头四顾,看见路边新开了一家小商店,是华人开的。他突然想起前日艾秋萍说过那个叫柳银犁的人新开了店铺,莫非这就是她的店铺?他看不见店里面,因为外门口挂着珠帘子,而这个时候绿灯亮了,他只好把车向前开走。
这件事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车子会经常经过这里。有几次是办事自然经过这里,可有更多的次数本来是不需经过这里的,不知怎么的会开到这条路上来了。在车子经过这间铺面时,他会在瞬间内转头看店铺里面。可店铺的门口挂着那道木珠帘,所以总是看不到内部的情况。有一天,他听自己的阿尔巴尼亚翻译玛尤拉说:独兽街上一个漂亮的中国姑娘开了一个店铺,由于她长得很漂亮,好多阿尔巴尼亚人都跑到店里去看她,集体围观,所以她经常遇到麻烦。前天晚上她下班的时候,在家门口有个人要抢她的包,她在挣扎反抗时脸部在墙上擦伤了,差点毁了容,现在都还包着纱布。这个消息给了李布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看望她一下。
于是在这天下午,他把车开上了人行道,停在她的店铺外边,掀开了那一道珠帘。他看见了她坐在柜台边。当她看见李布走进来,并没有表示出吃惊的样子,而是说了一句很常用的客套话:
“你好,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李布看到她的一半脸上还有点青肿,还贴着一块纱布。“听说你被人抢了包,还擦伤了脸?所以来看看你。”
“你怎么听说了?大老板真是难得来这里看我。”她说,话里似乎有点防备的意味。
“也不是专门来看你,刚好经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李布说,有点自我解释的意味。他打量了一下店铺。这店铺其实也不算小,但货架上的物品确实很少,只有几条裤子和上衣,还有一些发卡、塑料花等杂货。柳银犁站在柜台前,一件一件地把衣服叠好,放到架子上,总是摆弄个不停,可货架上还是显得很空。李布知道这样少的数量货物肯定是挣不到钱的,他可以放账给她一批的百货,这样排放起来就会像一个商店了。而且他知道这个地段的居民很多,生意应该会不错。但这个念头让他自己不快,因为要是这样他和她之间就会有一种生意的关系,所以他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你的伤口怎么样?有没有发炎?”李布问道。
“还很痛,肿得厉害。”
“我来帮你看看吧。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个医生。”李布说。
“真的啊?那你帮我看看。”柳银犁说。
他揭开了她脸上的纱布,仔细观看被擦伤的脸部皮肤。由于店铺内的光线不是很明亮,他得凑得很近才能看得清皮肤组织,这样的结果就是他的脸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就在这时他闻到她的嘴里呼出的气息,那是一种带着清香的没有浊味的气息,是一种特别健康的女人气息。他看到她脸上的伤势已无大碍,新的皮肤已经生出,浮肿会在数日之后慢慢消退的。
“没什么事了,你很快就会好的。”李布说。
“你这么说我真高兴。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了。”柳银犁说。但她又有点不相信似的说:“喂,你真是医生吗?不会是兽医吧?”
“我要是一个兽医,那你就是一头母牛好了。”李布说,一下子心里觉得和她接近了。
“如果你不想留下疤痕的话,这几天不要吃刺激的东西,比如醋、辣椒什么的。”李布说
“这些我本来就不吃。你喝点什么吧?我给你叫一杯咖啡好吗?”
“好吧,我就在这里坐一忽儿,不影响你的生意吧?”
“我这些算什么生意?像小孩过家家,让你见笑了。”她说。
咖啡店就在隔壁。咖啡端过来了,是一杯意大利浓咖啡,配着一杯水。店里没有椅子,李布就坐在一个装着服装的纸箱子上面。当他坐上去之后,箱子就瘪了下去。李布觉得这样的位置倒好,比柜台要矮,不引人注目。这个时候店里陆续有了些客人,有阿尔巴尼亚的老人,也有小女孩。李布看到她卖出了一条裤子、几双袜子、一个热水瓶、一把剪刀和一把马桶刷子。她的阿尔巴尼亚语很是不错,而且她和那些客人说话时始终愉悦地笑个不停。李布还看到了她的穿拖鞋的脚上有几块瘀青,小腿上还有几块被蚊子咬出的红疙瘩。看着她在小店里小有建树地忙碌着,那真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时间。店里有时会进来几个喝过酒的阿尔巴尼亚族男人,柳银犁不理睬他们,转头和李布说话。那些人见店里还有个男人坐着,就减了兴头,没趣地走了。李布迷醉于这样简单而有趣的时刻,在后来的几天里都会在下午的时刻来到这里,喝一杯咖啡。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她受伤了,又有人骚扰,自己应给她一点帮助。在后来的几天里,柳银犁脸上的纱布拿掉了。她的脸庞白皙而光润。李布这个时候才有了真正的发现,柳银犁原来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女人,尤其是那一双深海鱼类的眼睛是那么与众不同,而他在前几次和他相遇的时候居然一点也没发现。
人要是专注于一件事往往会忽略另一件事。这个晚上他给杭州的家里打电话,八岁的儿子在电话里焦躁地喊着:你总算给我来电话了,我以为你把我的生日忘记了!李布大吃一惊,猛然想起今天是儿子生日。孩子出生以来,每年的这个日子都是他的重要时刻,他会早早准备给儿子过生日。而出国之后,儿子不在身边,他更是会提早和儿子说生日快乐,而今年他居然给忘记了。他忙着对儿子说自己没有忘记,只是这几天实在太忙没时间打电话。然后他又对妻子解释了半天。他对妻子的解释理由是最近一直在和美国的律师楼联系美国L1签证的事,律师说美国移民局已经在处理他的申请。因此,他要妻子开始着手移民美国的准备。
忘记儿子生日一事对李布触动很大,知道自己的心出了问题。他最近一直在柳银犁的店里,把儿子和家庭都忘记了。他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于是决定要悬崖勒马,不再到柳银犁的店里了。这件事才刚刚开始,所以制止起来也没有特别地困难。他禁止自己经过柳银犁店铺的那个街区,以免看见那个挂着珠帘的店铺会控制不了自己。但是在半个月后的一天,他从国防部拿到了一个很大的军用服装的订单,高兴之余他决定犒劳一下自己,放任自己驾车经过独角兽街柳银犁的店铺门口一下。然而当他的车经过店门口,发现店门紧闭,外面上了一个大锁。这一下可让他有了停下车子察看一下的理由了。他把车拐回来,在路边停下。店铺的门确实是上锁了。他到隔壁的咖啡店打听,得到的回答是柳银犁的店于上个礼拜关门了。
李布在这个咖啡店里坐了下来,叫了一杯意大利浓缩咖啡。他看着玻璃窗外的街道,知道是等不到柳银犁了。他的心里有点空虚失落,不知此刻柳银犁在哪里?在干什么?这件事现在只是起了一个头,这一点小小的伤感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柳银犁就这么从地拉那消失了,那么他的一生也许会轻松得多。
陈河,著名华人作家,现居加拿大多伦多。首届“郁达夫小说奖”、“华人华侨文学奖主体最佳作品奖”以及年华侨华人“中山文学奖”大奖获得者。他作品年代跨度大,文学地理版图开阔,叙述质朴,细节丰富,故事扎实。连续几年高质量的文学创作,在国内文坛和文学爱好者当中引起广泛中科白癜风国庆专家会诊甘肃白癜风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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