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地拉那 >> 地拉那发展 >> 益作家陈小手离开动物园
陈小手
年出生于陕西蒲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硕士毕业。作品见《人民文学》《花城》《作家》《青年作家》《西湖》等刊。现供职于鲁迅文学院。
益
作
家
谈
有一天,我在广播里听到萨克斯版的《城里的月光》,被那种浑厚的声音和忧伤的氛围带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会,我正在写一篇一个老人守护一座动物园的故事,觉得故事情感和这首曲子很契合,于是便把《城里的月光》作为很重要的情感元素穿插了进去。
故事里,医院,一座久远破败的动物园即将要被拆除,这些和老人一样年迈多病的动物,即是老人的回忆,又是他的故友,它们将和老人就此别过且四处流落,老人决绝,万般抗拒,拒不配合,但最后的结果还是未能如人所愿。人的情感之所以珍贵,便在于对外在的联系和寄托,通过情感的系连,我们才能实现彼此的心灵共振和内心润泽。
雨中树长,风中漆落,消失和别离,这个主题我们每个人谁都无法逃脱,不过,只要还有月光抚慰,离开动物园,希望一切还在另一个时空存在着。
——陈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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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时间:约35分钟
离开动物园
·陈小手·
1
巷子折了几个来回,午后正深,蝉声在梦里时远时近时,我醒了过来。竹席一片湿,一摸后背,除了汗,就是席印。热风在我身上转圈,落地扇有气无力摇摆,突然很想喝雪碧。套个背心,趿双拖鞋,踩上自行车,我就往街上荡去。此刻,太阳也在穹顶荡,芒刺短短长长,步履不慌不忙,天空蓝的一丝不挂,渴,云都被晒干了。街上的人也被晒干了,只有我的人影在地上晃,墙脊上还有一只悄悄走过的猫,踮着脚,弓着腰,它看了我一眼,就跟没看见一样。
抠开雪碧,噗一声,仰脖灌了一半,解了凉,剩下的我便一口一口细呷。睡足了觉,我并不着急回去,一瞥眼,看见远处的河上鳞光一片,摇摇闪闪,像一条金色海豚露着脊背在河心搁浅。于是,我动了去河里耍耍的心思,地上有张报纸,我顺手捡起来,摊在身上用手掌捋平,来来回回折,折了个帽子扣在头上,帽子还有两个耳朵。有了帽子,我志得意满地往河边走去,走近一看,河已经很瘦了,别说游泳,跳下去河滩都能硌到脚。站在河里,我踢踏了几下,用水搓了搓胳膊和脖子,实在晒得慌,心里的兴头很快消歇过半。
小镇越来越小,我越来越大,穿行其中,像穿过一座没人的游乐场。小时候,我疯跑一天也逛不完的地方,现在一抬眼就都能装进眼里。我左手握筒,右手也握筒,双手一合,拼成望远镜,抵在眼前四处巡航。看山顶的那棵树,看镇上的屋顶和烟囱,看太阳。所有的阳光灌进我的眼睛,又烫又疼。等视力恢复过来,我再用望远镜看时,发现很远的墙面上挂了一幅广告布,上面画满了动物,我眼睛使劲聚焦,才读出上面的字“春风动物园,都来看看。”
春风动物园我肯定知道,只是不知道它竟然还开着,我以为它老早倒闭了。这动物园我小时候就有,小孩都爱去,我就更不用说了,把我锁在铁笼里整天住在里面都行。动物园不大,但动物很多,除了书上经常提到的老虎,大象,狮子,长颈鹿它没有,剩下没提过我们也没见过的都能在里面找到,金雕,娃娃鱼,野鸡,穿山甲,不一而足。那会,学校经常组织大家去观察学习,很正式,要求很多,要站好方队,还要戴红领巾,谁不戴就不让进,每个人还得拿上铅笔本子随时写写记记。不仅如此,我们还要给动物们表演节目,要么唱歌,要么跳舞。按道理,不应该这样,一群孩子又唱又跳的动物怎么受得了,可春风动物园的动物不一样,野得很,我们一进去它们就欢天喜地,奔走呼号,因为我们手里都有吃的。
动物一高兴,我们也高兴,呼儿嗨呦四处闹,时间到了也不愿回去,老师捉这个,跑那个,没办法,只能把动物园园长请出来。大家都很害怕园长,这个人鼻子勾勾,双耳直竖,梳个大背头,眼睛泛冷光,身高马大却不苟言笑,只要他出来喊一声,孩子们就都不敢喧哗了。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猫头鹰,明面叫猫头鹰爷爷,你叫他,他也不应,叫的多了,我们后来简化成了猫爷,猫爷和猫头鹰爷爷意思差远了,他依然不应,随我们叫。猫头鹰看起来凶,实际上没脾气,他并不嫌孩子闹腾,也珍视孩子们的欢乐,只是担心孩子们会把动物喂坏。他动了动心思,想了个法子,让孩子们组织个收尾表演,演完就跟动物散场告别。孩子们不听老师的,却都听猫头鹰的,唱歌一般是《我和我的祖国》,童声齐唱,我们一唱,动物们就往回逃,看没危险就安静下来窝在墙角,眼睛骨碌碌愣着听,一动不动,生怕惊扰我们。跳舞我们跳不好,一般就跳一套广播体操,意思意思。动物们喜欢这个,看我们跳就都活跃起来,大家跳的七手八脚,神魂颠倒,看的黑猩猩蹲在地上笑。
还未到动物园,老远就闻到一股味道,走近一看,门楣破败,一张长桌,一个老人落座,不声不响,不动不躁,手里挥着一把竹扇,赶着苍蝇扇着风。看我盯着她,往动物园望,她嗫嚅一喊,不紧不慢,声音拖长:小伙子,进来看看,原价20,今天折半,大人小孩一个价,看了亏不了。里面有天鹅,野鸡,无尾虎;狮子,金雕,黑猩猩;孔雀,猴子,大鳄鱼;黑熊,野鸭,黄金蟒,什么都有。老人从口袋掏出一把梳子,将长长的白发捋顺,说,你要看的话,讲解免费。我说,奶奶,我就随便看看,不进去。老人挥扇一笑,回家找你奶奶去,瞅清楚了,谁是奶奶。我凑近一看,欸,笑话了,还真不是奶奶,是个爷爷。眯着眼睛一细瞧,再一咂摸,这不就是猫头鹰嘛。猫头鹰的鹰钩鼻现在不钩了,不笑也眼睛弯弯,脸上慈眉善目,一团和气,变化真挺大。加上留了长发,雪白及肩,不是奶奶是什么。知道唐突了,我赶紧买了张票,扶着他,准备进去看看。猫头鹰说,你这小鼻子小眼的,怎么看怎么眼熟。我说,王伟,葡萄,小时候缠过您学萨克斯,总是淘的砸你家玻璃,被您叫葡萄的那个。猫头鹰拍了拍我的背,说,原来是那个小葡萄,那会是没少砸我家玻璃,现在就跟充了气一样,说长大就长大了。
进去以后,味道更大了,各色混杂着,眼睛熏得酸。动物园很小,跟小时候的一比,完全换了样。一个院子,十几个隔间,每间一只动物,最多的一间有三只,是猴子。一比对,猫头鹰说的那些动物还真都有,他没骗人,黑熊,孔雀,无尾虎,狮子,天鹅,大金雕,眼睛抡一圈,都看到了,转个身,剩下的也看完了。动物们各个无精打采,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只有猴子们蹲在那,看有人出现,站了起来,手抓栏杆,见人没拿吃的,它们又失落蹲了下去,互相撷拨着身上的虱子往嘴里送。走到拐角,我也没细瞧,一只大金蟒赫然出现,我啊一大喊,动物们都吓的一抖。猫头鹰说,鸡皮小胆,蟒蛇有啥好怕的。我说,是没啥怕的,您看看您那观赏玻璃,都裂了,蟒蛇要饿了,头一抬就能钻出来把我吞了。猫头鹰说,你瘦的就剩个骨架子了,大金蟒吃你这咯人玩意干啥,又不好消化。放心,我这动物园开了三十年了,动物从没伤过人。
我想去看老虎,问他无尾虎是什么品种,怎么从没听过。他嘿然一笑,说,珍稀品种,全国可能就这一只,你看了就知道了。我心里一唬,随他走到笼前,发现这老虎没啥特殊,恹恹的,跟我一样瘦,见了人眼睛抬了抬,又闭上了。我说,这不就是普通老虎吗,我还以为长翅膀了呢。他说,这老虎在咱们这可宝贝着呢。我说,您这动物园啥时候有的老虎,以前没有啊。猫头鹰很得意,说,这老虎是专门从省城动物园买的,给咱们这的孩子开开眼。我说,哪来那么多钱,老虎都买得起。猫头鹰给我指,原来这只老虎没有尾巴,腿也有点瘸。他说,这只老虎,在省城那会性子软,抢不到食,同伴们又老欺负它,尾巴给咬掉了,腿也咬折了,整个成了个无尾虎。我心里落了个底,原来无尾虎不是进化来的。他继续说,无尾虎落了残疾,那些老虎更容不下它,要它还呆在那,迟早得死。加上这老虎胃口也不好,城里的动物园调理不过来,就半卖半借的交给我料理了。我一笑,这稀有品种是被咬来的。他说,刚来的时候,这老虎喘气都难,好在现在缓了过来,在这呆了五六年了,没少给咱这地方增光添彩,四里八乡的都跑来看,小孩看,大人也看,没有不说好的。
挪了几步,我们又看见了鳄鱼和狮子。我问,这又是从哪来的。他说,它们是年龄大了,大动物园照顾不过来,我就把它们接了过来料理。我说,你这不是动物园,反倒成动物收容所了。他说,你这小伙子,什么收容所,动物园就是动物园,哪有收容所卖票的。再往前走,我看见一个隔间了还住了几只小狗,小狗隔壁是一些猫和小鸡。我说,这还不是收容所,都养上宠物和家禽了。他说,这都是流浪狗,流浪猫,好心人送过来让照养的,我就一并养上了。我说,原来你的动物都是这么来的。他说,别管它们怎么来的,我都能把它们照养的好好的。
我问,这动物园怎么没见其他人。他说,我一个人能行,吃饭打扫,卫生医疗能全包。我嘟囔着,怪不得到处一股味,动物不仅病恹恹,还浑身脏泥,您这么大岁数了,腿脚都不利索,怎么忙得过来。他说,动物跟我有感情了,换别人,一是没钱不愿来。二是没干过,动物们排斥,怕出岔子。我问,还招人吗,我愿意来,我可以来这上班。猫头鹰摆摆手,摇摇头,说,不招人,不招人,一般人干不了这脏活累活,再说,钱都用在动物身上了,也没钱给你开工资。我说,工资好说,管吃就行。他还是不答应。我说,您就当我是做义工,打小我就想当动物饲养员。
猫头鹰没啃声,拿起塑料桶去打水。我跟在后面,依旧缠着他,说,我一身力气没处用,在外面干什么也不顺心,回到家又没啥事做,您就当让我在这释放释放。他把桶递给我,说,你先去给蟒蛇把水添上。刚提起桶,我就一溜身撇下,忙说,别别,其他动物都好说,蛇我是真不敢靠近,蛇在书上的图片我都不敢看,更别提那么长的大活蛇了。
他一笑,行了,就你这胆子还要干饲养员,动物你都怕,还让你养动物。再说,这动物园也开不了几天了,上面马上要把它拆了,要你来干什么。我问,好好的动物园,拆了干什么。他说,这里离镇中心近,医院,动物园没有就没有了,医院还是人人要用的,你能有个啥办法。我说,拆了动物去哪呢。他说,动物哪也不去,只要我活着,这些动物哪也不去。我说,我留下陪您。猫头鹰有点恼,大小伙子,不在外面闯世事,在这胡闹什么。
我开口就来,说我在非洲援建盖高楼,开塔吊,那地方离非洲大草原近,整天都能看到动物,狮子,猎豹,大鬣狗,整天绕着我的塔吊打转,它们跟我转出了感情。最近工地结期放假了,下个工还得等好个月,回到家,还有点想念那些动物。反正在家也没事干,你就让我在这搭把手,我这么爱动物的,保证把它们养的膘肥膀圆的。猫头鹰没吭声,拿着桶去给蟒蛇打水,我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就是不走。小半桶水猫头鹰也提的七上八下,我忙上去搭手,猫头鹰打开笼门,蟒蛇猛一抬头,盯着我吐信子,我眼神一接,扔了桶就拐着弯往回跑,猫头鹰恨恨一笑,说,你怕啥,我给你挡着你怕啥。
2
话不能说得太满,当了饲养员,才知道这活没我想的那么简单。脏活累活就不说了,谁让我乐意呢。最让人头疼的是动物一见我,就不好好吃饭。我给老虎喂鸡肉,它左嗅嗅,右嗅嗅,并不下口,等晚饭再喂时,那鸡肉还在,只草草啃了几口。金雕和孔雀,只要是我喂的食,它们从来不吃,倒是狮子胃口很好,喂多少吃多少,但一吃就拉稀。猴子更过分,不仅不吃饭,还摇着栏杆嚎,伸爪挠人。我请教了猫头鹰,猫头鹰说老虎年龄大了,牙口不好,得把肉切一切才能喂。狮子呢,是胃有问题,每次喂食得加一些胃药。其他动物都是惯得,娇气,认人,你头发太短,身上气味也不对,它们才不愿意吃。我说,这跟头发有啥关系。猫头鹰指着自己的长发说,以前忙,没空打理,齐肩长了都没去剪,后来直接理了个板寸,那些猴子就认不出我来,死活不让靠近,闹腾了好长时间。等再长长后,我就没怎么剪短过,每次都稍微修修,猴子们就对我又亲了起来。我笑说,那我也留一个,染个白色?猫头鹰说,你还是那么淘,等你长那么长,这动物园早被拆了。
除了不吃饭,这些动物也不怎么爱动,标本一样窝着,像比赛谁能一直不动。可趁你冷不丁,它们又深喘一口气,挺唬人。我问猫头鹰,这些动物怎么都没个动物样,一点也不活泛。他说,动物都老了,哪还有劲折腾。我说,不吃不动,老的更快。猫头鹰说,谁都扛不住老,我现在也不爱动,动物也一样。它们都老了,我也老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老了都这样。我说,我小时候那会,你的动物可全不这样,他说,能有啥不一样,这动物园三十年了,一直都这样。我说,地方是没变,连窗玻璃上的那个缺口都还在,但你那动物全不是现在这样。
小的时候,动物园就是我们的乐园。那会,学校离动物园近,猫头鹰也从不给小孩收门票,所以我们就都溜进来玩,看猫头鹰给鳄鱼刷牙。大家都怕鳄鱼,可猫头鹰不怕,他不仅不怕,还能拿个小牙刷在鳄鱼嘴里捅捅涮涮,鳄鱼舒服地闭上眼睛直摇尾巴。不仅如此,他还敢抱着小鳄鱼挪窝,鳄鱼就跟他儿子一样,我们都很佩服他,跟在他屁股后面晃。除了鳄鱼,我们还喜欢看猫头鹰给蟒蛇蜕皮,我们又怕又好奇,远远躲在树后面,怕蟒蛇突然窜出来追。在我们看来,蛇虽没有脚,但它在地上是会飞的,蛇要飞了出来,我们谁也跑不了。
我们还经常从家里偷些吃的给猴子、黑熊喂,猴子和黑熊满心欢喜,给我们作揖,吃的扔进去,黑熊们就打的不可开交,有一只小熊的耳朵都被咬伤了,我们看了挺心疼。后来猫头鹰就不让喂了,我们一靠近猴子和熊,他就喊,他一喊,我们就跑。我们都怕猫头鹰,不仅因为他长得凶,还因为他练过武,会武功,爱凑热闹打群架,老是最前面领头那个,打起人来没人能撑得住。听人说他最拿手的是打洪拳,龙拳狮拳虎鹤拳,蛇拳豹拳铁线拳,只要和动物有关的拳,他都能来一套。猫头鹰的动物园一直就他一个人操持,我们虽然怕他,但只要他不在院子,我们就会又跑回来偷喂,真是皮得很。后来,没有大人领着,猫头鹰就不让小孩进了,只有我一个人例外,呆在动物园成了我的特权,因为,我要跟着猫头鹰学萨克斯。
那会,学校要搞萨克斯比赛,四年级以上都要比。为啥是萨克斯,因为学校隔壁除了动物园,还有个萨克斯乐器厂,小城里很多人都在乐器厂上班,所以大家最熟的乐器就是萨克斯。比赛也是乐器厂赞助的,能赢比赛的乐队,一人奖一把萨克斯。我那会四年级,虽然不会吹萨克斯,但内心特别痴迷,一心想进乐队。但我不知道音乐老师怎么选的,只见他在班上随便点了几个人头就出去了。放学我去找他,说我也要参加。音乐老师问,摸过萨克斯吗。我说没有。他又问,抱得起萨克斯吗。我说,那些女生都抱得起,我没问题。他说,那些女生身形都能顶你两个,你看你,又黑又瘦,个子又低,把你塞进赛克斯都没问题。我说,你让我找个赛克斯试试。他说,人家爸妈都是乐器厂的,有基础,你摸都没摸过,还试个啥。我说,你要能把我塞进去也行。他气得在我屁股上一踢,说,闹啥闹,赶紧回家吃饭去。
他这么说很伤我自尊心,我没回家吃饭,而是直接去了他家,没吃他家饭,砸了两块玻璃提着裤子跑了。过了几天又去砸,瞅准他新安的那两块。等我第三次去时,在他家门口被抓住了。他扭着我,我手脚挥舞着挣脱,拳头乱砸,说我就要学萨克斯。音乐老师有点生气,说要拿绳子把我捆回家。我鲤鱼打挺,趁他不注意,又把他家玻璃砸了一块。音乐老师反手剪着我,屁股径上一脚,我咧开嘴大哭,他就没辙了。猫头鹰走了过来,雷声一喊,干啥。我一吓,立马敛了哭,只匆匆流泪。猫头鹰骂,打学生干啥?原来他在训音乐老师。音乐老师怯着给他嘀咕,说我怎样胡闹,怎么不适合,比赛不是谁想参加就参加的,还时不时斜我几眼。我把嗓子提在半空喊,我就要学。猫头鹰凶了音乐老师几句,就把我放了,音乐老师毕恭毕敬,就跟他儿子一样。猫头鹰说,别砸玻璃了,贵,他就那点工资,老换玻璃也不是事。你隔天来动物园,萨克斯我教你。我哭着说,我不去,你教我我又不能去比赛。猫头鹰说,只要你吹好了,上中央电视台你那老师都不敢拦。后来我才知道,音乐老师还真是他儿子,音乐老师的萨克斯就是他教的。
猫头鹰说是教我萨克斯,实际上只顾自己吹,把我晾在一边。他喜欢在傍晚吹,一天行将结束,动物也已回笼,他便举着萨克斯,兀自沉醉起来。有时对着新月,有时对着刚刚饱腹的动物,一边吹,一边游走,踱着步子,前前后后。他压低音色,不缓不急,俯腰晃头,拿捏用气,空气里到处是温柔惬意,动物们听后,尾巴轻摇,满目期许。他的歌吹的全是邓丽君。
我越发着急,缠着让他赶紧教我。他说不急,先熏陶熏陶。我不让熏,说,离比赛不到两个月,等熏完了,比赛早结束了。我要直接学歌,一晚上就学会那种,我们比赛吹《送别》,长亭外,古道边那个,我要赶在他们前面学会,等学会了就去找音乐老师算账。猫头鹰才不理会我急不急,他要按自己的节奏来,他先教我指法,我学了一个月,记了个大概,上嘴吹,老是吹不到位,牛叫一样,等吹得有点调子了他又教我升调降调,认谱吐音。我那会字都认不全,哪会认谱,只能把《送别》按指法顺序硬背下来,好在我脑子正新,没怎么用过,《送别》的音符不多又好记,没多久就熟了。
萨克斯学倒不难学,就是得不停的练。我一吹,整个动物园的动物都乱窜起来,猫头鹰也受不了,就让我去动物园外面吹。那不行,外面人多,我嫌丢人。没有办法,他和动物们只能忍受我丫丫呜呜的练习。实在是听的人心烦,我自己都听不下去,但不知为何,我就是喜欢萨克斯的音色,心里有股热望,想一直练下去。猫头鹰欣赏我身上的拗劲,也不再唠叨,恃弄完动物后,就一边听我练习,一边在院子里打起太极。动物们不仅喜欢听他吹萨克斯,更喜欢他打太极,只要一看他起势,它们就会安静下来凝神注视。
说到太极,不能不提猫头鹰的绝招。别人打太极都是马步扎稳,定在原地舒展筋骨,推收乾坤。他不一样,他年轻那会能骑在自行车上打太极,现在胳膊腿不行了,骑不了自行车了,只能在地上打。听人说,以前赶场子收拾人时他都是打着太极去的。这画面令人神往:猫头鹰骑着自行车在镇上穿梭来回,车轮前驱,车子飞驰,他双脚在踏板上踩稳,身子下盘稳着重心,等吐纳呼吸和飞行的车子融为一体时,他便松开双手,在车上安然自如地舞动起来。野马分鬃,白鹤亮翅,手挥琵琶,海底捞针,一招一式,起承转合,在车上飞行的太极,那种潇洒和气韵,难以比拟。不仅如此,听人说他还能一边打着太极一边回头给人打招呼,全不影响,浑不在意。
猫头鹰的太极虽打的潇洒,但实际上,他以洪拳名扬全城,他的洪拳打起人来,谁都招架不住。他年轻那会,脾气爆不说,还爱攒事,只要有局,不管跟他有没有关系,他都爱拎一双拳头,逢叫必去。但去了也不盲目动手,先使劲和稀泥,说合理论,实在说不服,他再甩脸子使蛮劲。说白了,他这人就是外刚内柔,内心悲悯,不然也不会从无到有,筹建个动物园出来。猫头鹰以前在电影院放电影,电影院人流量大,老有人在影院门口贩卖从山上捕猎的野生动物,动物们都是鲜血淋淋,巴巴的可怜,当时也没人管,他就自己掏钱把这些野生动物买了下来,养在电影院的院子里。猫头鹰用心,动物们恢复的也好,能放生的都放生了,不能放生的他就自己照料。动物越来越多,影院已安置不下,但大人小孩都爱去看,这个到处跑着动物的影院俨然成了当地的景点。
电影院经营的不好,没多久就倒闭了,倒闭后的电影院就被政府特批成了动物园。政府没钱,从市里借了几只动物给猫头鹰照看,有黑熊,有狐狸,还有羚羊,梅花鹿,最厉害的是还请来了一只熊猫。有了熊猫,大家都来看,不过一到下雨天,熊猫老掉色。也没人管那么多,虽然掉色,但熊猫一直还是熊猫的样子,因此,看的人越发多了。政府看效果不错,就让媒体号召大家募捐筹款,把动物园筹办起来。说办就办,不耽搁,大家高涨的热情让动物园很快就小有规模。
电影院原本就是一座欧风老楼小公园,庭院里绿树遮天,还有假山溪泉,现在有了动物,更成了大家社交会面的首选。情侣约会,老友碰面,晨昏锻炼,孩子疯玩,不约而同,大家都会把地方定在动物园。就这样,雨中漆落,风中树长,动物园陪伴了大家好些年,直到一场大火让这一切化为云烟。动物园没了后,猫头鹰也好像消失了,几乎没再露过面。现在好些年过去了,再次见到他,他白发及肩,走起路来不急不缓,像是从另一个很远的世界走了回来。他越发衰老,也越发笃定,带着一群垂垂老矣的动物,回到了大家身边。
3
政府的人来过几次,每次来,猫头鹰都剑拔弩张,摩拳擦掌,摆着架势要赶人家出去。一次,两个小伙子扛着机器要进动物园,猫头鹰不让进,问是干啥的。他们说,不干啥,进去随便看看,不搞破坏。猫头鹰还是不让进,说没啥好看的。这两个小伙子转换了思路,说,进去参观参观,买票参观。猫头鹰这才放了行,还给他们打了半折。猫头鹰让我带他们进去,还叮嘱让看紧了,自己依旧守在门口卖票。两个小伙子抱着机器绕了一圈,捂着鼻子互相嘟哝几句,抱着机器又绕了一圈。他们问我,这些动物状况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它们不吃不喝,不拉不撒,光睡觉了,就跟玩具一样,把你们扔进去,它们估计也一动不动。他们有点急,就问,那这该怎么养?我说,是个技术活,全听园长的,这些动物也只认园长。他们说,你们园长早有耳闻,比钉子还硬,厉害人物。说完他们警戒了一下,看我没有拦的意思,就悄摸测量起来,这边测测,那边量量,还偷偷在地上做了标记。
他们抱的机器我认识,建筑水平测量仪,测绘用的。他们来的目的,我也猜了个六七八九分,我问,动物园什么时候拆?他们说,已经提上日程了,说拆的话,也就一晚上的事。我说,为啥白天不拆。他们说,大家对这都有感情,有回忆,老电影院,老动物园,白天拆,机器张牙舞爪四处冲撞,有点张扬,怕有些人受不了。晚上拆,等他们醒来啥都没了,也就接受了。我说,非拆不可吗?他们举着烟给我指了指墙和屋顶,说,墙皮都脱了,四处掉砖,咳嗽一声这楼都能晃起来,你说这楼该不该拆。这我知道,楼是文革时的老楼,年龄大了,门楼上烙的红五星,砖掉的都看不见了,也是该退休了。我问,动物园拆了,动物们去哪?他们说,谁知道呢?各回各家,各见各妈呗。
他们两个身后有一颗树,猫头鹰像是从树上飞下来一样,扑了过来,洪拳省了架势,直接上手,在他们身上招呼。他嘴里嚷嚷着,我就知道你们两个瞎种心里憋着坏。他左起一脚,踢倒一个仪器,铁得趁热打,再右起一脚,另一个仪器没够到,他自己倒晃倒了,猫头鹰蜷在地上,手捂着腰嗷呦直叫。两个年轻人挨了拳就跟没挨一样,只是脸色惊红,他们扶起仪器,还想扶猫头鹰。猫头鹰一手扶着腰,另一只手腾出来,拳头甩的能砸流星,他们都不敢靠近。他嘴里喊着,要拆楼,你们先把我拆了。两个小伙子很无奈,说,迟早要拆,你又不是不知道。猫头鹰叫着,都没给落定的交代就拆,把人还当人吗。
情势不妙,我赶紧送走了那两位。去扶猫头鹰,他不让我动,说腰可能错位了,还骂我叛徒,敌人来了都不知道警报。我说,我去叫人,医院去。他拉着我,说,不去,不去,地上躺一会就好了。我说,你高估地的疗效了,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躺一天都好不了。他拉着我,不让我走,嘴里还是骂,叛徒,白眼狼。这老头就是个犟,我故意气说,人家买了票的,撵出去不好吧。再说了,咱这老楼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又小又破,住人都够呛,更别说这些娇气的动物了。这些动物吃不好,睡不好,不光是它们老了,跟住咱这也有很大关系,谁住在这种地方估计都活泛不起来。排水不好,还老停电,一下雨还漏水,地面又坑洼。本来就是报废的电影院,你还搞了这么多年动物园。于情于理,是该盖个新楼了。
他说,只要是盖动物园,我巴不得他早盖新楼。我问,政府有说怎么安排吗?猫头鹰嘶着气,手在腰上按捏,说,盖医院是没跑了,主要是动物,我让他们找个地方再盖一个动物园,他们说动物园肯定盖,但医院更紧要,所有人排着队等着看病呢。问政府啥时候盖,政府就打哈哈,说还在走程序,得费点时间。说实话,盖医院我能理解,但动物园拆了,这些动物安置在哪得说清楚。他们说,动物都暂时安置到其他动物园,等咱们的动物园修好了,再请回来。我问,新动物园会有拨款吗?他们说,肯定的,资金没得跑。我问,我还能继续当院长吗?他们不让我当,说我年龄大了。我说,那场大火之后,这些动物可是我自己费心花钱从其他动物园买的啊。政府说,动物你要能带走也行,安置这些动物也得花一大笔钱,带走了还解决了政府的难题。这都是什么答复,不是耍无赖嘛。
猫头鹰腰疼得厉害,医院,他死活不答应,非要抹点药硬撑。可是年龄大了,不服老不行,药抹了一星期,不见任何起色,淤青由紫及黑,不能碰,浑身疼,猫头鹰嘴依旧硬,还是不去。医院,医生说,哪有这么当儿女的,老人都这年纪了,伤了能拖这么多天。我不是猫头鹰的儿子,挨这骂有点冤。猫头鹰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音乐老师,来医院露了个脸,交了点钱就走了。他们两个后来越来越不亲了,像隔了好几条街的街坊。音乐老师现在什么心也不操,头发却半白,离退休还有一年,已不怎么教课。听人说,他后来又结了两次婚,有一个还是以前教过的学生,不管谁跟,一直都没子女,他也不稀罕。萨克斯还吹着,只不过他喜欢跟着葬礼乐队吹,算外快也不算,挣不了多少钱,就是喜欢,他说葬礼那种又悲伤又欢快的气氛让人着迷。真是个知识分子,我水平不够看不穿也搞不懂。
我给音乐老师大致说了动物园的情况,说政府来人量过了,很快就要拆了。他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看我,一脸费解,问我呆在那动物园干什么。我说,闲着也是闲着,搭手帮帮忙。他说,你吃啥喝啥,不是闹吗?从小到大就没变样,就爱个闹。我说,也呆不了多久,等拆了我就走了。医院走廊里,他沉沉默默,不再说什么。他走的时候,突然问我,现在,那些动物吃什么。我说,菜市场有一些便宜菜,老板跟园长熟,半卖半送。狮子老虎也吃烂菜叶吗,他掏出一根烟一笑,望了眼走廊又插了回去。我说,肉也买,不过菜场送的下水居多,它们也吃得少,不是生病就是老的都站不起来了,哪还有胃口,那些肉食动物瘦的就跟火柴搭的一样。医院估计也是为了省钱,毕竟经费都是从他的退休金来的。音乐老师说,为了个啥,不是闹吗?一直这样。他没再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说,费心了。
为了个啥,这个问题也困扰着我,这个问题不好问,我现在也不能问。猫头鹰为了个啥,我又为啥一直呆在这动物园,谁说的清楚呢。其实,我骗了猫头鹰,我并不是开塔吊的,我连塔吊怎么开都不知道,以前一直以为开那玩意跟摇玩具车一样,站在地上,拿个遥控器推来扭去,材料就能运上去。最近才知道原来塔吊顶还有个驾驶室,在云端开车,车还被固定着,那有什么好玩的。至于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我不想多说,只是觉得跟人打交道太累,我更宁愿跟动物呆一起。
在城里那会,因为莫名其妙卷入一场纠纷,我被小饭店裁员了,裁了员,信用卡买的摩托还被人偷了。我报了警,警察帮我把摩托找了回来,湖底捞的,摩托上面还绑了个尸体。空欢喜一场,摩托不是我的,但尸体我认识,我一朋友的熟人。警察正愁没头绪,我却说漏了嘴,这朋友虽不熟,但是个仗义人,我遇到难坎,他没少给我搭手出力,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可后来,警察还是想办法撬开了我的嘴,一来二去,我那朋友还真和这事搭上了线头,不久他也消失了。头绪太复杂,我理不清,城里也住不下去了,只能回来好好想想,等我想清楚了,我还是得进城谋生觅食。唉,动物园就要拆了,我知道,不管它什么时候拆,我都不可能一直待下去。消失和别离,是每个人的主题。
猫头鹰住院后,无尾虎更是不配合,连水都不喝了,我不敢跟猫头鹰说,他问我动物们怎么样,我总以老样子搪塞着。原医院回来,可没想到几天后无尾虎就去世了,一起死的,还有那个永远吃不饱,永远闹肚子的狮子。无尾虎是不是病死的,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发现时,他已经眼睛翻白,没了气息。最让人难受的是它腹部以下都被狮子啃光了,骨节森森,地上一滩血。狮子满嘴血污,肚子滚圆,也气绝躺在旁边,嘴里还衔着无尾虎的一片皮肉,怎么死的,没人知晓。虎豹各在一隔间,中间还有堵蛮高的隔墙,狮子怎么翻过去的,令人费解。这情况我不敢隐瞒,第一时间去找猫头鹰。到了病房门口,护士拉着我说,这老爷子总爱找茬,又老想出院,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出院,脾气大,喂饭也不好好吃,不吃饭好的慢,出院更慢,你得劝劝。
我看见猫头鹰晒着太阳,盯着窗外,一动不动,像在看云,也像看风,身子就像漏了气一样弓腰驼背。他见我来了,指了指窗外问,你说,人死了是不是都那样?我探身一看,才发现两个白大褂正在往殡仪车上推一个担架,担架卡在车尾,怎么也推不上去,仿佛躺在上面的人仍心有不甘,不愿撒手。两个白大褂向下探头把担架挪了挪,赌气般一弯腰,一使劲往上猛推,不料担架一斜,那人差点从上面掉下来,所幸被扶住了。那人也没脾气,任由他们摆弄。
这问题我没法回答,老虎的事我也咽了下去。后来,我自作主张把它们埋在了山里,坑只挖了一个,把它们葬在了一起,希望它们能好好相处,谁也别怪谁。那地方在密林深处,腐叶足寸,树高水静,坑我挖得够深,没做标记,料想谁也找不到。它们在动物园那小地方肯定憋坏了,如果有兴致,晚上它们可以出来尽情游走兜风,没人会来惊扰它们的闲情幽梦。
4
医院回来没几天,政府就又来人了。这次他们不是来搞测量的,而是林业局下通知来了。无尾虎和狮子的变故让猫头鹰颓气了很多,又因为身体没好利索,他站的少躺的多。面对林业局的人,他这次没那么激愤,窝在躺椅上,面无颜色,也没让茶,也没请坐,静静听他们说。林业局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主说,两个男的帮腔。他们掏了个文件,红色的抬头,字方方正正,上面写着“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猫头鹰问,我站起来都费劲,能违哪门子法?他们说,你有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吗?猫头鹰说,有。他们让拿出来,猫头鹰翻出来递给他们,他们都笑了,说,你这是哪一年的许可证,都快成古董了。猫头鹰说,新许可证你们不批我,我能怎么办?那女的用手指指一圈,说,你看看你这地方,让我们怎么给你批。你这些可都是野生动物,没有驯养许可证,就算私人贩养了,不是违法是什么。猫头鹰拎着拳头站起来,说,私人贩养?这动物园可是政府给办的,只是政府光露脸不拨款罢了,我自己出资把动物养起来,算违哪门子法。他们说,你说这些都没用,现在凡事都得看文件,走程序,这动物园肯定是办不成了,动物我们也得搬走。
林业局的人也知道,这些动物都是其它动物园不愿养的问题动物,只有猫头鹰愿意把他们调养起来。医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有把这些动物再送回大动物园,才能把地方腾出来。他们说,这些动物都会被安置到好一点的动物园,一个不落。猫头鹰问,安置到哪家动物园,他也要跟着去。他们说,这些动物一个动物园肯定消化不了,得几个动物园分散安置。动物们各自离散,猫头鹰心中不忍,愈发坚持要跟着一起去。林业局的人没什么耐心,就说,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别让动物园照养了动物,还得照养你。他们说完,放下批文欲走。猫头鹰伸手拦着,他们怕猫头鹰又有什么过激举动,忙趔身闪远。猫头鹰拦着的手放了下来,晓得一切已成定局,只能问什么时候搬走。他们说,还没定,正在跟其他几个动物园落实,可能还得等一小段时间,不过不会太长,医院不等人。他们还说,政府会给猫头鹰申请一点补助,数目不多,政府也没钱,也不容易。猫头鹰转过身,对他们摆摆手,他们就走了。
猫头鹰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把这个动物园办下去,这真是一个费解的问题。他担心其它动物园养不好这些动物,可我们这狭小破旧的小动物园更养不好。我问他,养这些动物到底为了个啥,自己明明吃不消,动物们也吃不消,坚持有个啥意义。他说,老家伙照顾老家伙,互相活着罢了,能有个啥意义。我们都老了,我照顾好它们,它们让动物园一直办下去,说明我还没那么老,它们也不至于那么没用。我说,有点抽象,不大能懂。
猫头鹰说,还因为那场火灾,这道坎心里一直迈不过。我问,火灾是怎么回事。他说,当时和儿子吵翻了,说了些父子断绝往来的事,缓不过神,喝了些酒在街上游荡,一晚都没回去,等回去时火早烧完了。我们吵翻也是必然,那会他要结婚,我没啥能给他的,钱也没有,物也没有,我能给的都给了动物园。我也没办法,不是说我爱动物比爱儿子还深,动物园办了起来,就骑虎难下,把我整个淹了进去。政府虽然给挂了牌定了性,国家公益事业单位,但没钱拨款,能给的实在有限,除了让电视台号召大家为动物园捐过一次款,就没怎么露过面。好在那些年大家赏脸,游客多,门票能撑一半,真成了人民募捐人民玩,人民的动物园。但动物园还是缺钱,我不能冷了大家的心意撂挑子不管,只能自己一直撑着。
儿子的婚礼是他自己操持的,女方一直很有意见,说当爹的怎么什么也不管,也不露面。结婚当天我肯定是要去的,但最终也没去成,那天一只黑熊难产,黑熊是政府从大动物园专门给调来的,不能怠慢,最后忙活了一天,黑熊也没生产下来,死了,我拽出个奄奄一息的幼胎,放在了取暖箱里,没一会也死了,嘿,忙活半天,死了母子一双。我那儿子以前一直怕我,估计见我年轻时那会打人太多了,平时话都不敢跟我说。那天,他喝了很多喜酒,专门壮了胆,牢骚辛酸,冷言恶语说了个遍。说完后,平静了下来,给我说了些祝福的话,不再哭也不闹,只是说以后还是各自过自己的日子比较好,都不要互相打扰,他说的既战战兢兢又斩钉截铁,我听了都心疼,于是不停道歉,他说,别道歉,然后就走了。
心烦意乱,我出去喝了点酒,胡乱游荡。等醒过神回去时,看见很多人围着动物园救火,火最后扑灭了,可到处是尸体,臭味四处飘,烟雾缭绕向上转,像那些动物的灵魂正在升天。动物园是大家的动物园,我们这小地方就这一座动物园,成了眼前的样子,没人不心疼落泪,他们看我没事,悬着的心放了一半。最后查明火因,可能是取暖箱引燃的,动物住的毡房又易燃,连片烧烧得快,隔着笼子那些动物谁也跑不了。事已至此,他们连苛责我失职的心也没了。但失职就是失职,我心里的坎过不去,所以才把这些上了年纪的动物接了过来,就当我替那些动物道歉、还愿。有陪伴就有感情,这些动物陪了我五六年,我也陪了它们五六年,这几年,是我心里最安稳的几年,也是我老的最快的几年。时间对待动物和人是不公平的,同样的五六年,它们老得更快,好些动物都走在了我的前面,全是我亲手埋的。现在就剩下这几只了,一次生离可能就是死别,所以我不愿它们就这样被送走。
我说,这些事哪是能勉强来的。猫头鹰窝在躺椅上,兀自沉默,半天才叹了口气,说,可不是。他摸了摸,从口袋里掏出把梳子,在白发上一丝一缕梳了起来。头发顺了很多,头绪仍乱。梳完,他手掌抻平,又轻轻抚按一遍,说,这人啊,越老执念越深,越老越没出息。看着他佝偻的背,长白的发,我笑说,真像个奶奶,你是越老越慈眉善目了。猫头鹰不理会,继续说,现在想起来,有时都有点迷乱,迷乱那个以前骑在自行车上穿城绕巷打太极的是不是我自己。是我骑在车上,还是别人骑在车上,我只是恰巧路过,现在都有点不能确定了。我说,这简单,你掐一下自己,一清醒,你就不迷乱了,啥都能确定。猫头鹰掐着我,说,我给你说正事,你却老给我犯淘,你这个永远也长不熟的酸葡萄。
过了半个月,政府的人没再来过,医院的事,动物园到底拆还是不拆,成了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没有确切日子,猫头鹰更加焦躁不安。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我倒还好,没那么多想法,每一天都是同一天。我在这动物园不仅呆出了感情,还呆出了经验,现在已经敢给蟒蛇换水了,喂食我还不够胆,蛇对我一抬头,一吐信,我还是照旧吓得乱窜。猴子也认我了,我给它们喂食的时候,逗它们玩,伸手给它们要,它们还会将手里的吃的分我一小半。猫头鹰问我那非洲塔吊的工期什么时候开始,我说,一直没音讯,等消息。他点了点头,问我在非洲大草原开塔吊是什么感觉,他说他连省都没出过。
我张口就来,给他说在非洲大草原开什么都好玩,开塔吊就更不用说了。那地方草木连天,动物一片,我在最高的地方,把着机械臂在草原上运转。起高楼,建大厦,得先吊钢筋楼板,一点一点上升,来回回旋,小心搭建,整个人像长了钢手铁脚,站在大草原上,小孩一样搭积木、盖城堡玩,怎么能不好玩。虽然好玩,但整天关在小舱里,非洲的太阳能把人晒干了,而且没人在身边,谁也看不见,孤独的很。只有那些动物,它们特别爱聚一堆,仰头看着我聊天。它们交头接耳,甚至一边聊还一边用鼻子对我指指点点,算是对我的陪伴。聊一会,它们就在草原上奔驰翻滚一会,走走停停,随意闲看,绕着我那直直的铁架好奇打探,失去了兴趣后又见怪不怪,转身走远。
猫头鹰听得有点入迷,点点头说,非洲大草原好地方,是个好动物园。我说,没有动物不喜欢那。但那地方好,咱也不羡慕,咱这小动物园,动物们也依恋喜欢。他说,那不能够,咱还是比不上人家的。我说,大草原也有比不上咱们这儿的地方,咱们比它更有人气。你也知道我小那会,咱这儿简直就是小镇的文艺汇演公园,大家都爱来这玩,热闹非凡,人高兴,动物也喜欢,闹腾的不行。不知谁出的主意,我们那次萨克斯比赛就是在咱这动物园举行的。当时,小镇上所有人都来看热闹,我也摩拳擦掌,早早把比赛曲目的指法背得滚瓜烂熟,不用萨克斯我都能盲吹出来。晚上躺在床上,眼睛一闭,我的手指就能自动按节奏起伏起来,我嘴里把好关,就跟手上真抱了一把萨克斯一样,吐音颤音用气到位,空气里音符旋转,音乐便自动在我脑海浮现。你教我练好之后,音乐老师果然听你的,让我加入了我们班的乐队,还成了主力。我心里卯着劲,一定要拿个荣誉让音乐老师看看,让他瞧不上我。
猫头鹰一笑,那场比赛我还有印象,比赛刚好定在六一节,孩子免费,大人算老小孩,一律半价。来的人可多了,整个院子都没装下,墙上还站了一排,人玩的开心,动物们也都沾了光,吃的肚子滚圆。只有你哭了一天。
我说,可不是哭了一天,现在想起来,我后来都没再那么难过过。那会我正换牙,临比赛前两天,吃着饭竟把牙给嚼掉了。掉了牙,又刚好是门牙,笛头那吹嘴包不浑圆,老漏气,一吹就走音,乐队里特别刺耳。音乐老师只能把我换下来,又把我嘲弄一番。临时差个人,乐队怎么表演。最后,我们班拿了第四,前三都有萨克斯管,因为我,大家错失了奖品,就对我都有意见。
回忆了一些往事,大家都有点动情。猫头鹰还在笑,回屋取出萨克斯管,吹了吹灰,用一块软布细细擦了一遍,递给我,问,还会吹吗?我说,牙长齐后,就再没吹过,不过谱子还记得,萨克斯也是真喜欢,经常在晚上睡不着时还会在脑海里盲吹,就当自己给自己放音乐了。他说,试试。我拿着一上手,调弄一番,上嘴一吹,起步平稳,节奏也挺到位,还挺令人振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前两句都能听出来,再往下走,步子就乱了,一步乱,步步乱,又往回返,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试探,试探着往后吹,蹦蹦跳跳,呕哑嘲哳,吹得什么玩意儿,吹的什么歌我自己都听不出来了。但我还坚持着,直至吹完最后一句“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吹完有点难为情,为此,身上都出了汗,隔间里有响动,看来那些动物也受不了了。难听是难听,完全不着调,可情绪进去了,还真有点伤感。
我把萨克斯还给猫头鹰。他故意一笑,说,蛮好蛮好。我说,这还好,没这么说瞎话的。你是行家,你来一个。他说,好久没吹了,不知道行不行。我说,吹你最拿手的那个,邓丽君的《城里的月光》。他说,不是邓丽君,是许美静。我说,谁唱的不重要,别像我吹成乡下的月光就行。
猫头鹰把萨克斯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掏,掏了半天也没掏出了什么,又折身入屋,翻了半天才走出来。他递我一张纸,上面是个号码,还有个名字,范增利。他说,我有个侄子也是开塔吊的,就在西安,没非洲那么远,也没动物看,但能挣到现钱,不用你一直呆在家里干吃闲饭。我说,我不去,动物园够我忙的,怎么是干吃闲饭。猫头鹰说,你怎么听不出个好坏,你一个大小伙子应该去外面闯荡一番,老呆在这算什么事。我说,也不急那一天两天,等动物走了我再走。猫头鹰说,你就让我一个人在这等着吧,我一个人等,能体面点。
这突然的决定让我措手不及,心里万意翻然,嘴里着急,心里更着急,忙说,你就让我再呆两三天。猫头鹰说,走吧,还是留我一个人等吧,别让我为难。我说,这有什么为难的,咱不能一起等吗?他一叹气,埋着头不住给我摆手。我心里一揣摩,一团迷雾又似有所悟,无可奈何,只能尊重他的决定,垂下了头,不敢抬眼。他拢了拢身上的情绪,提亮声音说,行了,到了城里好好干,过年要是回来可以再来看我。我一抹眼睛,点点头。他把我一推,一笑,大小伙子咋还哭上了。我一抹眼睛,抬头说,没哭,没哭。赶忙岔开话题说,不是要吹《城里的月光》吗,赶紧吹吧,再不吹,天就亮了,太阳一出来,不管是城里的还是乡下的,都没月光了。他说,好,好。
猫头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说,手生了,咱们这些动物也好久没听过了。我说,不着急,你先酝酿酝酿。猫头鹰说,走,咱挪个地方,离咱们的动物近些,让它们好好听听。我跟在他身后,一步紧一步,细细打量动物园,一切如初,一切又如将醒的迷梦,我在这迷梦里,眼睛将睁未睁,意识似迷又醒,空气中一股微醺的喜悦,不知来处,不明所以,让人有些浅浅的激动,又让人怪难为情。那些动物还没睡着,看我们走近,它们耳朵直竖,伸出腿脚,闪着幽暗的蓝光,慢慢走了出来。它们围在一起,互相低语,对我们翘首以望,借着月色,我能看见它们的眼睛,那眼神,似欢迎,又似送行。
猫头鹰举着萨克斯,吸了一口气便沉醉吹起来。他对着新月吹,对着我吹,也对着我们的动物吹。他一边吹,一边游走,踱着步子,将退将行。他压低音色,不缓不急,让城里的月光轻轻落下,能照在每个动物身上。猫头鹰俯腰晃头,吐音颤音,一起一伏都是用心,动物们听后,尾巴轻摇,满目期许,空气里到处是温柔惬意。副歌被猫头鹰吹了好几遍,叠叠袅袅,似有所诉。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它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我听出了他吹的内容,这首歌,我们音乐老师教过,这几句歌词我记得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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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0日(本周四)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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