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拉那

文学翻译戴镣铐的孤独的舞蹈高兴

发布时间:2021/4/2 9:32:39   点击数:

高兴,诗人,翻译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世界文学》主编。曾以作家、访问学者、翻译家和外交官身份在欧美数十个国家访问、生活和工作。出版过《米兰·昆德拉传》、《布拉格,那蓝雨中的石子路》、《东欧文学大花园》、《孤独者走进梦幻共和国》《孤独与孤独的拥抱》等专著和随笔集;主编过《诗歌中的诗歌》、《小说中的小说》等大型外国文学图书。年起,开始主编“蓝色东欧”丛书。主要译著有《凡高》、《黛西·米勒》、《雅克和他的主人》、《可笑的爱》、《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我的初恋》、《梦幻宫殿》、《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水的空白:索雷斯库诗选》、《在严肃的虚无之光中》、《十亿个流浪汉,或者虚无:托马斯·萨拉蒙诗选》、《尼基塔·斯特内斯库诗选》《深处的镜子:布拉加诗选》、《诗人船》等。年出版诗歌和译诗合集《忧伤的恋歌》。曾获得中国当代诗歌奖翻译奖、中国桂冠诗歌翻译奖、蔡文姬文学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西部文学奖、捷克扬·马萨里克银质奖章等奖项和奖章。

文学翻译:戴镣铐的孤独的舞蹈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天。持续数十天的闷热。我在紧张地翻译昆德拉的短篇小说集《可笑的爱》。身与心,彻底的投入,竟让我忘记了高温和闷热。也忘记了时间。早起,晚睡,光着膀子,定定地坐在书桌前,一坐就是六七个钟头,每天至少要劳作十五六个小时,至少要译出五六千字。整整两个多月,除去上班,几乎天天如此。

整整两个多月,婉拒应酬,回避聚会,关闭电话,排除杂七杂八的事务和欲望,只有昆德拉,只有昆德拉笔下的故事和人物。《搭车游戏》、《没人会笑》、《爱德华和上帝》、《永恒欲望的金苹果》……小伙子、姑娘、我、爱德华、马丁……我不得不喜欢这些故事和人物。我也确确实实喜欢这些故事和人物。读读《搭车游戏》,那是场多么耐人寻味的游戏。一场游戏最后竟走向了它的反面。世事常常出人意料。任何设计和预想都不堪一击。我们无法把握事物的进程。最庄重的可能会变成最可笑的。最纯真的可能会变成最荒唐的。最严肃的可能会变成最滑稽的。关键是那道边界。可谁也不清楚边界到底在哪里。再读读《爱德华和上帝》,一个追逐女人的故事却如此巧妙地把信仰、政治、性、社会景况、人类本性等主题自然地糅合到了一起。层次极为丰富。手法异常多样。加上不少哲学沉思,又使得故事获得了诸多形而上的意味。字里行间弥散出浓郁的怀疑精神。没错,昆德拉充满了怀疑精神。显然,在他眼里,信仰值得怀疑,爱情值得怀疑,政治值得怀疑,革命值得怀疑,真理值得怀疑,语言值得怀疑,民族的存在值得怀疑……总之,一切都值得怀疑,一切都毫无价值和意义。《可笑的爱》中的每个故事都让我喜欢。喜欢,才有翻译的兴致和动力。而翻译,又让深入成为可能。

高兴工作旧照

翻译,就是最好的深入。每个字,每句话,每个细节,每个人物,每个故事,都站在你面前,挑衅着你,诱惑着你,纠缠着你,想甩也甩不开。你必须贴近,深入,熟悉它们,理解它们,喜欢它们,然后才能打动它们,让它们在你自己的语言中苏醒,复活,起身,并张开手臂。这是个异常痛苦的过程。起码于我而言。力不从心的痛苦。寻找对应的痛苦。难以转译的痛苦。感觉总在较劲。同文本较劲,同语言较劲,也同自己较劲。总恨自己的文学修养还不够深。总恨自己驾御语言的能力还不够强。总恨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还不够旺盛。常常,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一动不动,雕塑般坐在书案前琢磨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就这样凝固了我的时间。难以转换。甚至不可转换。但又必须转换。译者的使命和作用恰恰要在这时担负和发挥。那意味着:语言与语言的搏斗。个人与语言的搏斗。无限与有限的搏斗。这近乎残酷。残酷得既像受虐,又似自虐。

两个多月后,当酷暑接近尾声时,《可笑的爱》终于译完。那是昆德拉的书,也是我的书。那一刻,我才感到了轻松和快乐。没错,轻松和快乐,仅仅在完成之后。

《斯特内斯库诗选》,高兴译

译事,就是这样的艰难。译昆德拉如此。译詹姆斯如此。译克里玛如此。译卡达莱如此。译齐奥朗如此。译布兰迪亚娜如此。译布拉加和斯特内斯库如此。译温茨洛瓦和萨拉蒙同样如此。在我有限的翻译实践中,几乎无一例外。它考验你的修养,考验你的才情,同样考验你的毅力和体力。有时,一次翻译就是一场马拉松。没有毅力和体力,你又如何能跑到终点?!我因此极为佩服李文俊、高莽、杨乐云、叶渭渠、易丽君、刘星灿等老前辈。李文俊先生译福克纳,常常一天就译五百字,几乎耗尽了一辈子,才译得福克纳的五六本书。高莽先生一边照料病中的母亲和失明的妻子,一边译出那么多俄罗斯文学作品。杨乐云先生在耄耋之年还在苦苦翻译赫拉巴尔和塞弗尔特,孤独,却不寂寞。叶渭渠先生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依然笔耕不辍,最终倒在书案旁。他们都是内心有光的可爱的人。我因此十分不解:在许多学术单位,文学翻译竟然不算成果。而且在当今中国,无论评估体系,奖励机制,还是稿酬标准,都对文学翻译表现出严重的歧视和轻视,没有最起码的尊重。自然,我指的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翻译。我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文俊先生译的《喧哗与骚动》,高莽先生译的《人与事》,杨乐云先生译的《世界美如斯》,叶渭渠先生译的《雪国》,易丽君先生译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刘星灿先生译的《好兵帅克历险记》不知要胜过多少篇“学术论文”和“文学评论”。反倒是作家和读者给予文学翻译十分的尊敬。他们甚至明白,由于特殊的历史缘由,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学翻译曾经引领中国的写作者走过了一段路程。倘若没有读到福克纳和马尔克斯,很难想象莫言余华们能否写出自己的代表作。同样,倘若没有及时读到译成汉语的外国诗歌,很难想象北岛多多们会走向怎样的创作之路。

小说外,我也译散文和诗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地译诗歌了。不论译什么,只要是书,都会让我进入一种非常状态。专注、紧张甚至焦虑的状态。人也变得古怪,沉默,恍惚,情绪不定。生活规律完全打破。常常,将自己关在屋里,一连几天都不出门。每每译书时,家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气氛。家人都会替我着急,都会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牺牲”或“替罪羊”。就连家犬豆豆的美好生活都会受到影响。平时,她喜好漫步,也喜好游戏,总是由我陪伴。但我一旦投入译事,豆豆的漫步和游戏都会暂时中断,害得小家伙茫然不解,而又异常委屈。对此,我深感不安,可又十分无奈。那真是情不自禁的事。于是,我就想:以后译书,要单独住到一个安静的所在,最好是偏僻的郊区。不打扰人,也不被人打扰。一切的一切都由我自己来消解和承受。译《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时,我果然就应朋友之邀,来到了青海,在寂寞却宁静的高原译出了一首又一首诗。走了那么远,就为了译出一本诗集,友人们都感叹。我自己在译序中也写下了这样的文字:“诗歌就是远方,诗歌翻译也是某种远方,是我们要努力抵达的远方,是温茨洛瓦追忆或向往的远方。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远方。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从远方,到远方。”

《罗马尼亚当代抒情诗选》,高兴译

译零星的作品则相对要松散一些。主要是时间和空间上的松散。松散并不意味着容易。尤其在译散文和诗歌时。译散文和诗歌,其实更加需要灵气,也更加讲究语言。要知道,在中国,大多数人读到的不是外国文学作品,而是外国文学翻译作品。在这里,翻译者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优秀的翻译者引导着读者。糟糕的翻译者误导着读者。因此,更进一步说,读外国文学翻译,实际上就是读外国文学翻译者。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文学翻译的。做文学翻译,要有外文和中文功底,要有文学修养,要有知识面,还要有悟性、才情和灵气。而悟性、才情和灵气常常是天生的。文学翻译无疑是一项创造性的劳作。但说到创造性,我们又得特别警惕。因为,文学翻译的“创造性”很可能被利用,甚至被滥用,成为众多糟糕的和谬误的翻译的借口和托词。这一现象,起码在中国译坛严重地存在。于是,我有时会想:文学翻译是否也该有某种“准入证”?但转而又检讨自己,觉得这一想法过于极端和狭隘了。一直都有人在讨论直译和转译问题。能依据写作者的语言直译,当然最好。但前提是必须有合格的译者,也就是我说的理想译者。何为理想译者?就是有扎实的外文和中文功底,有厚重的文学修养和高度的艺术敏感,有知识面,有悟性、才情和灵气,同时又对文学翻译怀有热爱和敬畏之情的译者。最最理想的译者就是那些既有翻译能力,又有写作才华的译者。他们是译者中的译者。我不禁想到了穆旦、李健吾、冯至、卞之琳、袁可嘉、陈敬容等先贤。我还想到了黄灿然、西川、姚风、李笠、汪剑钊、树才、田原等同道。然而现实是:小语种翻译队伍中,如此的理想译者十分稀缺。在此情形下,转译便成为一种合理的,有时甚至是必要的替代。就像上世纪上半叶鲁迅、孙用等前辈所做的那样。以希姆博尔斯卡诗歌在中国的翻译为例。在这位波兰女诗人于一九九六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国内曾先后出版过两个译本,均从波兰文直接翻译。但由于未能表现出女诗人的水准而反响平平,随着时间的推移,甚至被人遗忘了。而恰恰在二0一二年,也就是在她获奖足足十六年后,陈黎从英文转译的希姆博尔斯卡诗选《万物静默如迷》却赢得了众多读者的喜爱。这其中肯定有诸多诗歌之外的因素,比如女诗人离世这一引入注目的事件,文化公司在包装、发行、推广等方面的成功运作,等等。但译者水准和译文品质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显然不可否认。同样,另一位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歌在中国的翻译,也特别能说明问题。多年前的三月,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颁奖典礼在广州举行。扎加耶夫斯基获奖,并不远万里来到广州领奖。诗人黄礼孩为此专门出版了两个版本的《扎加耶夫斯基诗歌精选》,一是从波兰文直译的,另一是李以亮从英文转译的。只要稍加比较,我想许多读者都会偏爱李以亮译本。在这两位译者中,李以亮就是我所说的理想译者。他本身就是诗人,中文好,英文也不错,有语言和文学敏感,懂诗歌,同时又热爱诗歌和诗歌翻译。我在读过李以亮译文后,写过这样的评语:“曾读过扎加耶夫斯基诗歌的不同译本,有的译自英文,有的译自波兰文。同一个诗人,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相比之下,还是喜欢李以亮的译文,精准,到位,有深刻的研究和理解,是用心的翻译。”瞧,有时,转译是完全可以胜过直译的。

高兴与阿多尼斯

此外,面对文学翻译,一如面对世上所有的事业,最最重要的是:你必须热爱。而热爱又伴生着敬畏。一种错综的情感。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敬畏文学和文字了,越来越敬畏文学翻译了,越来越觉到它的无边无际,无止无境。什么才算完美?完美难以企及,也根本无法企及,仿佛一场永远打不赢的战争。反过来,也正是这种难以企及,让你时刻都不敢懈怠,不敢骄傲和自满。正因如此,我认为,一个从不拒绝的翻译者是可疑的;一个每天能定量生产的翻译者是可疑的;一个号称自己的翻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翻译者是可疑的;一个觉得译事简单容易的翻译者是可疑的;一个断然否定前辈劳作的翻译者是可疑的。而真正懂得译事究竟的翻译者必定是谦逊的、惶恐的、小心翼翼的。这令我想起《世界文学》每期必做的刊物检查。每次检查总能发现些或大或小的问题。让人无奈而又沮丧。文学编辑实在是项遗憾的事业。文学翻译不也同样如此吗?!

我甚至都有点惧怕。惧怕文学翻译。宁可在家里读读书,喝喝茶,听听风,晒晒太阳,也绝不轻易地答应翻译约稿。尤其是有时间限定的翻译约稿。要做翻译,也只愿依照自己的节奏,做自己喜欢做的翻译。这同样是出于热爱和敬畏。我相信,译比写,更难,也更苦。正所谓:戴着脚镣跳舞。而且永远是孤独清贫的舞者。正因如此,我现在更愿写作。写诗,写散文,写读书笔记。写作,海阔天空,无拘无束,让文字舞动,流淌,闪烁,像水,或像火:

过于喧嚣的海滩。喧嚣中,那蔚蓝的诱惑,那蔚蓝的水与火。阳光,白沙,阵阵的波浪。海滩上,女人,袒露着身子,水一样展现。越是年轻、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要展现。那真是天体。到处的女人。到处的天体。奔跑。舞动。或静静开放。用目光向天体致敬吧。耀眼的天体,闪着晶莹的水珠,让心和目光醉了。

一次一次的醉。在酿制葡萄酒的海边。天体也是葡萄酒。阳光确立葡萄酒的品质。朋友来时,我们就喝葡萄酒,吃烤鱼。茨冈人演奏着欢快的乐曲。小青来过。雪晶来过。沈苇也来过。通宵达旦地喝。一边舞蹈,一边喝。一边喝,一边抱起漂亮的女人。女人,在海边。海边,我的女人。女人也是葡萄酒。最最好的葡萄酒。

——选自拙文《夏天的事情》

写作当然同样的艰难。但写作时,你可以想象,可以设计,可以控制节奏,也可以游戏,那会给你带来无边的快乐。而翻译却不行。你不能丢掉那必须的镣铐。丢掉镣铐,你可能就已改变译事性质,从迻译过渡到改写,或者改编了。想想青年时期,竟然一天译五六千字,都有点后怕和羞愧。那时,实在不知天高地厚。想想有些译者,每年竟能译出六七本书,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青年译者竟然声称每天能译万字以上,这在我听来,简直就像天方夜谭。比起他们,我注定是个笨拙而又缓慢的译者。我也越来越愿意做个缓慢而又从容的译者。

《孤独与孤独的拥抱》,高兴著

如今,每次面对一部作品,我都要长时间地琢磨和酝酿。二00七年三月,开始译阿尔巴尼亚小说家卡达莱的长篇小说《梦幻宫殿》。差不多一个来月,我都处于酝酿状态。每天只译几百个字。最多也就两千字。故意的慢。想渐渐地加速,想准确地把握基调和语调。一旦确定了基调和语调,译起来,就会顺畅许多。就这样,一部十来万字的小说,竟花费了我四个多月的心血。“虽然顾虑重重,但他没有从窗户旁掉过脸去。我要立马吩咐雕刻匠为我的墓碑雕刻一枝开花的杏树,他想。他用手擦去了窗户上的雾汽,可所见到的事物并没有更加清晰: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闪烁。那一刻,他发现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这是《梦幻宫殿》的结尾。译完这段话后,我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年10月4日再次修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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